另外几位同事的眼神是渐变的,由正常走向了异样。话也少了,直至无话可说。本来我想找她们讨教如何喂小鸡的,冬儿每天都围着小鸡转,除了睡觉,他差不多一整天都蹲在小鸡们中间,成了另一只小鸡。
我被孤立了。我察觉到我被孤立的原因是因为……他。因为越来越多的赞许,和他来这间逼仄的办公室的次数。原本这个房间的空气是凝滞的,他的每次到来都把空气搅得活络,虚假的活络——子弹收回了膛,腹诽经过一番精心修饰出了口,沉默摇身变成吐字机器——我的同事们附和着他对我工作的称许,并将之放大,放大的程度足以染红我的脸和耳根,那颜色里不光是羞愧,还有恚怒。那是在秦主任导演下的,另一种杀伐手段。
战事同样在大后方进行。我不会像国民政府那样,“保存实力地撤退”,你们低估我了,你们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你们不知道经历过那些事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
粉碎那些东西其实很简单。比你们更接近他。
我增加了去校长办公室的次数。从他那双叆叇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我的胜券。可勇气不总是跟着我,就仿佛是个不专注的孩子,在大人身后走,跟着跟着就落在后面了,你总得回过身去找它、催促它。冬儿就不这样。进办公室前,勇气是满满的,犹如一个氧气罐,几乎要冲破阀门,踏进那间屋子,那焰就缩小了,如将死的火。
仿佛不是在试图赢得什么,而是专程去展示我的笨拙。而他加倍地衬出了我的笨。他的口才简直太好了,那嘴里是人的舌头吗?而且越来越好,跟我头两次见他时完全不同,那些珍珠似的句子让我想起徐志摩的诗,但又不像徐诗那么腻,或者,像李叔同?苏曼殊?“清艳明秀”,嗯,苏曼殊吧,可他又比苏曼殊幽默。林语堂翻译的这个词真好。我好像是第一次用它。
仿佛我家那个洞搬到学校来了,我陷了进去,且越陷越深。那双水雾弥漫的眼睛,“它们不像你的眼睛那么幽蓝空旷,那是两孔深潭,伯格雷,黑色的深潭,我越来越贪恋它们的甘冽与深邃。我想我就快万劫不复地跳下去了。”
就像让铁屑脱离磁石,每次我都得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把自己从那间屋子搬离。
睡眠也支离破碎了,我去那个洞的次数越来越频密。在洞里,我用稻草把自己埋上,那是个温暖而隐秘的坟墓,我闻着稻草辛辣的气息,在鼻腔里把它们转化成他身上的味道。怎么形容呢?那是一种有些阴柔的味道,淡淡的烟草味——
对了,他抽烟。
于是我做了件蠢事。那天,去学校的路上,我买了一包烟,更蠢的是,我是从龙伯那儿买的。
“呵呵,发财了?舍得让冬儿他爹抽这么贵的烟。”
“龙伯说笑了……哪里去发财啊,这年月发财的发的都是国难财。”
“说的是啊。”
“再拿一包吧,龙伯,给你钱。”
“好啊,开店的不怕大肚汉呐,刘七可真有福气。”
“咳嗽轻些了吧龙伯。”
“你这一说咳嗽又要来了。好不了啦,眼见没几天活头了,不过总比被炸死强啊,这世道,多活一天都是赚头。”
“你可保重身体啊龙伯。”
“都保重。记得让冬儿来我这玩啊,我留了好吃的给他。”
“你老是惦记着他。”
我不想让冬儿吃他吹的糖人,可我知道龙伯是真的喜欢冬儿。这个孤独的老人。
我买了两包烟,很贵的烟。然后就忐忑了,龙伯会跟刘七说吗?我可是买了两包。一包是给他的,另一包是来掩饰那一包的。刘七也应该抽包好烟了,他是个好父亲好丈夫。
我就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愚蠢还在继续。上课的时候,那包烟漂浮在教室里。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烟又出现在黑板上,可它明明在我兜里安静地躺着。课间,我去了他的办公室。谢天谢地,屋里居然没有人,我把烟放在他的桌上,又欲盖弥彰地抓起本书盖在烟盒上,转身逃了。出门时,那个在相框里的女人印在我的脑幕上。笑容安详而诡异,赶都赶不走。
这时警报响起,老师和孩子们冲出教室,鸟投林般向防空洞的方向跑去。远方的天上,浅灰色的云团在蠕动,颜色正在加深,驱赶着慌张的海鸥,哀鸣在耳边回响。
我向防空洞走去,反倒放慢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