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不起你爹了,我知道,可他那都是为了你。后来你妈过世了,对一个死去的人我不想说什么不好的话,可你以为你母亲就真的那么……算了,她也是个苦人……
“还有,你知道你爹待忍秋有多好吗?”
“他对忍秋好不应该吗?”我脱口而出。
“……”
“好吧,不提这个了。”梅姨垂着头不再说话,半晌才抬起头来,说,“你说得对,应该。”
于是我又沉默了,这个房间的空气似乎板结成块,让人呼吸困难,我踱到床边,推开窗子,山上苍翠,潮湿的风席卷着草木的想起吹进来,我狠狠吸了一大口。
“你知道你妈死后,你爹去找我时说了句什么?
“他说,‘总算能痛痛快快地吸口气啦。’这话你听着肯定不顺耳,可是孩子,他和你妈真的是两种人,俩人都是好人,可是好人和好人未见得就能好在一处,好到老死。
“不说啦不说啦。反正你别恨你爹,要恨,就连我一块儿恨吧。”
“梅姨……”
“至于你母亲,就让她在地下安息吧。”
我回到部队,去找指导员销假。
“回来了?”
“回来了,指导员。”
“你爹的事办妥当了吧?”
“我爹……”我望着指导员,半张着嘴,脑子里一下子就空空****了。
在指导员看来,刘干事一定是被过于沉重的悲痛弄得有些神经错乱了,瞧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就跟他爹是个他不认识的人似的,又像是个原本认识、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的人似的。
吹熄灯号前,我坐在操场上,身边空无一人,几门大炮穿着炮衣一动不动,听着我的动静。这时候,眼泪才从眼窝里涌了出来。
你问我的婚姻?不想说了,我老了,不想重复那些令我不快的回忆。原谅我。等我抽完这支烟,继续给你讲我父母的故事,那时他们还是活人……
“别抽烟了,我给你剥块糖吃吧。”
“不,我不吃糖。”我告诉她,“从来不吃。”
客人们走了。他们走的时候嘴里塞满了花生瓜子和水果糖,留下了此时仍飘**在屋子里的调笑,和孩子们为争食而发出的哭闹声。
我在床头还听见了某个孩子把鼻涕反复吸入鼻孔的声音——在我将要睡一辈子的那侧,一丝晶亮的鼻涕颤巍巍横亘在那条印着“双喜”的提花枕巾上。
送走最后几个人,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天空的颜色如同烤蓝的军刺,假如我能够得着,手指会触摸到那种钢铁的冰冷。我右手的食指被刺刀划破过,第一次见到它时,我就被那种奇异的蓝色迷住了,那蓝轻而易举地割破了我的皮肤,疼痛没及时找上我,跟血的流出一样迟钝。
我记得我被几个新兵笑话了,他们说,他们见过抚摸刺刀的人,可是从没见过拿手指头肚抚摸刀刃的人。
在钢蓝色的天空下,我看了看我的食指,它太锋利,疤痕都被它削去得无影无踪。
母亲也喜欢蓝色,她跟我提起过一个长着蓝眼睛的人。那时候我还很小,我认定那个人如果哭的话,眼窝里一定会流出蓝色的泪,就像我多年以后见过的硫酸铜溶液的样子。现在我当然知道了,那是个外国人,好多外国人都长着蓝眼睛。虽然我还没见过外国人,可我见过画报上的美帝,蓝眼睛,鹰钩鼻子,天生一幅欺负别人的相貌。
“刘忍冬,干嘛呢?”她在喊我的名字。
从认识我那天开始,她就这么叫我,从来不肯省略掉我的姓。每次她喊我名字,我就忍不住要回答“到”,身体就紧绷起来,立正前的准备姿势。直到结婚这天还是如此。也许等老了,肌肉松弛得像耗完弹力的皮筋,才能改掉。
她要是省略了我的姓会是什么样呢?我觉得我可能会脸红,至少第一次会。
要是她也叫我乳名呢?冬儿?哦,哦。肯定会起一身鸡皮疙瘩的。我想。爹和母亲都死了,连梅姨都死了,没人再这么叫我了。
“哥,进屋吧,嫂子喊你呢。”
忍秋从那扇小窗户探出头来,跟我说。她的眼在夜里会发亮,像冰块的光,要融化掉之前的样子。我捏了捏她的小鼻头,把事先藏在手里的一把水果糖从小窗里塞进去,冲她挤挤眼。忍秋还在长身体,她需要糖分提供的营养。
她笑了,吐了吐舌头,也不算小了,可还是像个孩子。我嘱咐她掖好被子,“要不然半夜里霜会钻进你关节里,等你老了就会浑身疼。”她嘻嘻笑着答应,缩回头,掩上小窗,我听到她翻身发出的声响。她那床板我钉得不怎么结实,等天亮了,我得帮她重新弄弄。
我进屋,关上门。开始我的新婚之夜,开始和这个叫李春苗的人的一辈子。
半年前,我到赤诚军转办报到,见到了我的老连长。他已经是这儿的主任。接下来他还是我的恩人,他把我安排到赤诚市革委,我的活儿就是为领导们起草讲话稿。我能胜任,在部队我干的是一样的活儿,连长营长都夸我是好笔杆子。我感激他。接下来我还得感激他,老连长把他的远房侄女介绍给了我,她叫李春苗,在赤诚纺织厂当工人。
我第一次见她就想起了梭子,一是因为她的身材,二是她的职业,于是在我的想象中,她的身体也被洁白的丝所缠绕,跟其他的梭子一起旋转,最后成了一只巨大的蚕茧。她语速极快,那些字词像一群蝴蝶扑闪着翅膀,飞出她的嘴巴。
老连长请几乎不喝酒的我喝酒,他喝多了。他醉眼迷离地跟我说:“工人好啊,工人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是过日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