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了一场,现在没什么事了。其实我不想让你回来,是梅姨坚持说,‘必须让你哥回来,你爹的丧事,他这当儿子的一定得在场。’”
“对不起啊冬儿,梅姨把你爹克死了,连你爹前后仨男人,都没了,看来我就是克夫的命。”
这是我见到梅姨,听她说的第一句话。我不知道怎么接。
“你爹也够心狠的,一丁点儿征兆也没有,说走就走,连句话都没给我留下。”
“听忍秋说,我爹一点儿罪也没受,所以梅姨你也别太难过了。”
“能不难过吗?”梅姨眼神直勾勾的,“少年夫妻老来伴,如今是连个伴儿都没了,不过也没啥,反正我也没几年好活了。”
“哪的话。你身子骨挺硬朗的。”
“不说这个了,梅姨就求你一件事,你答应不?”
“说吧,梅姨。”
“就是假的,你也得给我做成真的,像个孝子一样,把你爹的丧事料理好。”
“行,梅姨,我答应。”
这个此时目光呆滞的女人,身体已发福,跟我儿时记忆中的模样已面目全非。可我还是能清楚地记起:梅姨笑起来时脸上特别好看的两道细纹,金黄色的枇杷,和她身上淡淡的果香。我没法拒绝眼前这个已经衰老的女人,谁又能拒绝自己的记忆呢你说。
“去吧,再看你爹最后一眼吧。”
在灵堂帮忙的人打开棺材,闪在一旁。我走上前,望着躺在棺木里有如熟睡的爹。手扶在棺木上,合上双眼,直觉身体陡然变小,骑在爹的脖子上。爹的跛腿走起来一颤一颤的,如同坐着舢板在海上漂浮,让人沉沉欲睡。
“合上吧。”我说。第二天,我披麻戴孝打幡摔碗,人们的眼睛都盯在我身上,我知道,他们想盯出我的号啕来,我也想哭,可我一滴泪也没有。
料理完丧事,我去火车站买了第二天一早的票。当晚,忍秋做了一顿还算丰盛的饭菜,梅姨打开了一瓶竹叶青。“冬儿,喝点儿吧,梅姨陪你。”
“忍秋,给你爹也倒一杯,端过去。”
忍秋斟了酒,端到遗像前的小桌上。“我哥回来了,你也喝口吧,爹。”
“忍秋,你拨点儿菜去里屋吃吧,我想和你哥聊聊。”
“嗯。”我夹了两块带鱼放在忍秋的碗里,“多吃鱼,正长身体呢。”
“别担心,梅姨不会亏待你妹子的。我一辈子不生养,忍秋就是我的亲闺女。”
“嗯。谢谢梅姨,光听忍秋说了,你对她百般好,亲妈也不过如此。”
“亲妈……来,干一杯。”
梅姨豪迈地一饮而尽,我也干了。再看梅姨时,见她泪下来了。
“别恨你爹,即便爷俩有什么过节,人已经死了,也该一了百了了。”
“不会的,梅姨。”
“我知道,你是因为我恨上的你爹,你妈一死,他就搬来跟我住,在常人眼里,确实不是个东西。可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梅姨。”
“你应该还记得那天,我从你家地洞里钻出来,正好撞见了你……那时候我就和你爹好上了,现在你已经长成大人,参了军,有些话我可以跟你说了……那是我和你爹最快活的日子。在你爹眼里,我是个可怜人,死了男人,一个人过活,卖点儿水果,凑合着不至于饿死。码头上的苦力想占我便宜,路过时就捏我一把,拿我仨俩果子吃,捏就捏吧,吃就吃吧,反正也都是些苦人,何况他们领了钱,也多少给我两个,算是帮衬了我呢。可你爹跟他们不同,他不占我便宜,也不许别人占我便宜,谁要是摸我一把,被你爹瞅见了,他就跟他们打架,别看他瘸着一条腿,可你爹狠起来,谁都怵他三分。
“我和他就这样好上了。可是后来,日本人轰炸,码头废了,我找不到你爹,就打听你家的住处,你该不会忘了那个叫龙伯的老头吧,我就是从他那儿找到你爹的。那时候你在龙伯屋里睡着了,你爹就把我领回了家……”
那会儿我正睡在龙伯的棺材里。我记得。
“后来的事你知道了,你妈发现了我和你爹,她放走了我,可我从她眼睛里就能看到,你爹要有罪受了。你妈可以放过我,可她绝不会就轻饶了你爹。”
“你错了,她没怎么着我爹。爹的工作还是我母亲帮他找的。”
“可你认为这就算是放过你爹了吗?用你爹的话来说就是,‘她想把我掰过来,跟掰长歪了的树杈一样,想让我照她的活法活。’”
“那有什么错吗?”
“在你和你母亲看来,也许没错。可你爹不这么看,他是从土里生养出来的,天生就有几分土腥味,他注定成不了你妈希望他成的那种人。
“你爹是坏人吗?为了你的前途,为了你妈,他去求我,求我跟我那第二个死鬼丈夫吹吹枕边风,求他下令放过她,求他让你去当兵。你爹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我会答应他的,你爹一跪下,我心立马就软了,说真的,我不想见他在我面前这样。”
“他给你跪下的时候我心里比你还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