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好了?”出来时我妈问。
“没有。”我说,我妈还算细心,她多半是把我爸支走了,此时他不在椅子上。“不住院了,医生说没必要了,省的受罪。”
“你意思是说……你爸的病,没治了?”
“嗯。”
我妈一屁股做回椅子上,除了椅子一声不响。她居然没有号啕起来。
在医院的花园里,我找到了他。“这家医院不专业,爸,咱先回家,我拿着你的病历去别的医院问问。”
“别问了,”他说,那脸色那语气似乎是正在说着别人的事,“回家吧。”
回到家,我让他俩都歇着,下厨做了简单的饭菜,陪他们一起吃。席间我讲了几个笑话,爸神色如常,该笑的时候也笑,但我妈有些不一样,少有的沉默。吃完饭,妈回屋上床,我帮她打开了电视,她看了几眼,就躺平了。平躺在**的妈,一身肥肉四溢,我弯下腰,亲了亲她的胖脸,她嘴中呼出的气息酸腐。那是悲哀和衰老混杂的味道。
给她盖上毯子,我轻轻掩上门。一个念头氢气球般升起,梗在喉咙处。
爸在阳台上莳弄他的花,一盆蟹爪兰花开得正妍,沉甸甸坠下,爸支了几根竹签,勉力支撑着这花儿的向美之心。
“爸,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儿歇着吧。”
“好,别开太快。”
回到家,甩掉鞋,把自己扒光就进了洗手间,打开淋浴,狠命地冲。似乎是掉泪了,跟水混在一处汇入下水道,也拿不准自己是不是哭了。我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周美妍走之前的那晚,她让我去拿润滑剂,那一刻鼻头酸了一酸。
洗完澡,披上浴巾进卧室,才瞧见**躺着一人,梁悦容,前些天刚泡上的姑娘,赤城外国语学院的。我和她在一次酒局中认识,她是市中心医院梁院长的远房侄女。两个月前,姓梁的狠宰了我一刀,不仅拿了我的钱,还逼着我送了他全家一套马尔代夫七日游,说一点儿也不肉疼是假的,不过总算是把合同签了,以后只要姓梁的在位一天,中心医院就不会用别人的药,所以说那笔投入还是值得的。之后我要做的,就是替他烧高香,别他妈哪天被双规了我所有的投入就打水漂了。
那天吃饭,这女孩坐在她叔叔身边,很乖巧懂事的样子,不停地给她叔斟酒,姓梁的老傻逼摆谱,席间训斥道,“别光管我啊,去,给叔叔阿姨们斟酒倒茶!”一抹红瞬间就染了女孩的脸,她忙站起来,却因为太紧张,把餐巾扯了一下,杯子被带下来,摔碎了,女孩弯腰去拣,被我一把拽住,“别扎着手,服务员,来收一下!”女孩瞅我一眼,脸上的红又重了一层,我让她坐下,她没敢坐,去拿酒转着圈倒。
“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让诸位见笑了啊!”姓梁的打着哈哈,“来来来,喝酒喝酒。”他端着杯找我碰,我装没瞧见,手抬杯干,一道火线贯喉而下,剑突下一股灼痛,我这溃疡是越来越厉害了。女孩斟满一圈,回到座位怯生生地坐着,偶尔抿一口饮料,间或向我这边瞥来一眼,我把目光直撞过去,她就垂下头。
酒局结束后,见一人扶着姓梁的上了车,他探头跟女孩说,“我还有点儿事,你自己打车回学校吧。”女孩点头摆手,“叔叔再见。”我差点儿“噗嗤”出来,真乖,怎么跟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似的。
他叔的车屁股冒了股烟就滚了,我朝女孩走过去,“走吧,我送你回去,顺路。”
“不用了不用了……”她又连连摆手,动作机械,跟招财猫似的。我没理她,拦了辆车,打开后门,拽着胳膊把她塞进去。一路上我没说话,一方面是酒喝得不少,头有些晕,胃也不怎么舒服,另一方面是我已动了心思,搭上这孩子是近期硬任务,没商量,必须搞掂。这么乖的女孩如今已是稀有动物,便宜了别人那无异于犯罪。因此决不能说话,沉默是金——你几时见过钓鱼的人边钓边话痨的?嗯。就是这个道理。
她会先说话的,我敢打赌。
“刚才谢谢你,刘叔叔。”她的声音袅袅,自后座飘来。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谢就不必了,叔叔也收回吧,我有那么老吗?”
“不是不是,我没……没那意思,您不老,我是说,您是我叔叔的朋友,我得排着他叫……所以……”
“我和你叔叔还真算不上朋友。”
“可你们刚才看上去很……”
“很亲密是吧,”我把车窗开了个缝,让夜风吹走我身上的燥热。“假的,令叔父是跟我的钱亲,我呢,是跟他手里的权亲。”
她不说话了。那颗小脑袋里想些什么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还有,她对我的好感一定又深了一层。
“还别说,您说话可真直接,这社会不就这样嘛,不是跟钱亲就是跟权亲,想活滋润了,总得占一头儿,您说是不?”的士司机倒憋不住了。我“嗯”了声敷衍过去,我可没有跟他叨逼叨的欲望。
我示意司机停在外院北门,“到了。”我说。女孩愣了愣,开门下车,手拎个小包站在一旁看着我。名片我早准备好了,伸出车窗递给她,“有事打我电话吧。”她弯腰双手接过去,仍然站着不走。我摇上车窗,告诉司机去瀛海花园。
“瞧您这路‘顺’的,这圈儿绕得可不小啊,咱还得兜回去。”司机乐了,这趟是个肥活儿。
周六上午十点多,她打来了电话。那时我还赖在**。“我能请您吃个饭吗?”
太能了,我正等着呢。咬饵了,接下来程序变得简单,不急不缓收线就是了。
“好啊,”我说,“照惯例,地点得客人选,一会儿我短信发你。”我马上挂断电话,把她下一句话截断,她说,“啊,那——”我知道她怕了,她百分百在想,他选的饭馆我我我请不起怎么办呀。
怎么办?凉拌,我压根儿就没打算让你掏钱。
六点钟,我开车去外院接她。还没停车,就瞧见了她,穿了一身浅粉色套装,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丝巾,把自己捯饬得跟个马上要给别人颁奖的礼仪小姐似的。可我笑不出来,出门前,她肯定翻找了半天衣服,虽然她绝不会有那么多衣服,但她绝对是选了又选,淘汰喽又选回来,选中了又淘汰,最终选无可选,才心怀忐忑穿上这一身的。你这样让我挺心酸的,孩子。
我选的地儿叫听涛香榭,在半山,竹林环绕,曲径小桥,是这个城市中最幽静的一处所在。坐在楼上,能听到潮声。风起时,还能听到能逐去世间污浊的竹涛声。听我爸说,这里最早是一座天主教堂,四九年后拆了,盖了座老干部疗养院,前年被一浙江富商承包,改成了吃喝玩乐泡温泉一体的会所。
绝对是把她吓着了,我泊好车,穿一身猩猩红制服戴白手套的保安过来开门,还弯腰撅臀做了个“有请”的手势,那女孩给弄傻了,要不是我绕过去叫她下车,估计都不知道该先迈哪条腿。
落座后,我点了几个她绝对没吃过的菜,海鲜为主,彻底打消她跟我抢单的念头。给自己点了啤酒,问她喝什么饮料,“我也喝啤酒行吗?”她探着脑袋直勾勾望着我,脑门上有颗刚冒出来的痘,粉嫩酡红。“行啊。”我说。她笑了,“其实我挺能喝的,我还会抽烟呢。”说完径自从我烟盒了抽出一支,自己点上。
羞赧渐褪,生分已消,我算看出来了,这孩子豁出去了,正往假扮小太妹的路线上义无反顾。她一定以为我喜欢那样,其实你怎么着我都喜欢,连你笨拙的装我都喜欢。因为你身上有我这老流氓丢失已久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