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六爷。”
“行行行,孔六爷。”我在地上蹲得久了,俩腿跟木头一样,得活泛活泛。我起身在院子里溜达,到槐树根儿撒了泡尿,回来接着说,“你把咱家那点儿吃的都给了那爷俩,老头哭得稀里哗啦的,他跟你磨叨了半宿,把他半辈子的事都掏了出来,老七不知道去哪儿疯跑了,我在一旁听着烦,就逗那女娃子说话。”
“那老汉早先可不是一般人——”
“不一般又能咋样,还不是落了个要饭的命。害的那半大女娃子跟着个叫花子爹满世界讨饭,造孽呀。不过也没你造孽,别怪我说你,哥,你那是糟蹋好东西啊,老头赞你是个世间罕有的实诚人,满应满许地要把闺女给你,可你呢?跟个傻子似的,把到嘴的肉生生吐出去了。”
“你当我不知道女子的妙处?没见过猪跑,还不知道猪肉香?”
“那你说你是图个啥嘛,眼见那闺女再养个几年就是大姑娘了,就能给你洗衣做饭生娃娃了,干嘛不要?”
“不能要啊,拆散了人家那可是真作下了孽。”
刘三把那对父女留下住了一宿。第二天早晨,我被鸡叫声吵醒了,那是我家的鸡,我听得出来。可鸡叫声变了调,像是从鸡脖子里硬挤出来的。
我揉着眼出了当屋,见刘三把鸡从鸡窝里掏出来,一脚踩了,弯下腰拧断了鸡脖子。
“活的我怕它跑了,你们带上吧,吃了它要不就换俩钱当盘缠使。”刘三把耷拉着脖子的鸡递给老头。
然后我就听见老头像是被扣在瓮里的啼哭声,那女娃子倒没响动。
我家可就剩这一只鸡了。他可真大方。
滥好心有啥用呢你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家那只鸡早就被他们吃了,又被他们拉出来变成屎、又变成土。那爷俩,活着呢还是死了?没人知道。你刘三即便那么好心你也不知道。
“那孔狐狸赏你那丫头呢,咋也不要?”
这会子起了夜风,刘三抱着膝头,枯树一样晃。我也觉出了冷,这风里夹着腥湿的潮气。
“说来话长啊。”刘三掖了掖褂子。
我跟颜老黑他们前脚一走,就出事了。孔狐狸家的老妈子也去赶集,你说巧不巧啊,那只铜夜壶居然就让她瞅见了。从我手里买走夜壶的人,把那物件拎在手里招摇过市,与孔家的老妈子走了个对脸儿。老妈子越看那物件越眼熟,就悄没声跟着那人走,认好了家门,跑回去告诉了孔狐狸。
这就是刘三说“你可把我们哥俩害苦了”的由头。
我哪知道孔狐狸没那夜壶就尿不出尿来,老七更不知道。要不打死我也不敢卖了它呀,得罪孔家可不是闹着玩的,人家家里有军爷。后来听人说,孔狐狸起夜,见没了铜夜壶,急火攻心,在屋里狗追尾巴似地干转圈儿。小肚子胀得像扣了口锅,却一滴也尿不出来。金夜壶银夜壶也没用,死活尿不出来。后来家里人专门买了个模样相仿的铜夜壶回来,白搭,孔狐狸那根老鸡巴就认自己个儿的夜壶。
那物什当天就找回来了,有人说孔狐狸那根老鸡巴插进壶嘴里愣是一天都没拔出来,我觉着是瞎说,那物件哪盛得了恁多尿啊。
事后孔狐狸跟别人说,这铜夜壶是他年轻时去曲阜祭祖,衍圣公赐给他的,好几代衍圣公都用过,是个千金不换的宝物——“所以,我和老七要倒霉了。”
那个买赃物的人比划了我的长相,“不是刘七就是刘五。”孔家的下人们说,“有人瞧见刘五跑了,把刘三和刘七抓来问吧,老爷。”
如果不是后来老七亲口跟我说,我都不信孔狐狸是用那么个法子收拾他的。万幸,我躲过了一劫,老七和老三可得受着。
“‘乡里乡亲的,’孔六爷说,‘我就不报官了。不过偷盗甚于**邪,况且我那夜壶又是传家之宝,圣人后裔使过的东西,你也敢偷?好大的胆子。’”
刘三说他登时就跪下了,见老七没跪,就在膝窝里捅了一拳。刘三说,他不知道自己磕了多少个头,也不知道摁着老七的脖子磕了多少个头。“我心里没底,孔六爷半天不说话,倚在炕上烧烟炮儿,我和老七只得跪着,不停地磕头。我说我们老七年幼无知,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他这一回,打他一顿也行,干下偷鸡摸狗的事也活该挨打,只要您老出了这口气。”
“‘老夫我平生最恨鸡鸣狗盗之徒,’孔六爷说,‘这样吧,剁一只手就行了,左右你们自己定。’
“饶命啊六爷,他还年轻,剁了手成了残废人,今后可还怎么活?求六爷开恩呐!
“‘不想剁手也行,’孔六爷说,‘对了,刘七我问你一句话,你偷了我夜壶往里头撒尿没有?说——’
“我再去堵老七的嘴都来不及了。‘尿了一泡。’老七说,‘我五哥也尿了。’这个傻子,唉。
“‘那就给我——把他那雀儿拿剪子铰下来!’孔六爷把烟枪摔在地上,拍着大腿,说话都哆嗦了,‘有辱斯文,有辱斯文,那可是圣人后裔的器具,去,拿剪子,铰下来,给我铰下来!’”
“我把脑袋都磕成烂西瓜了,”刘三说,“总算是保住了老七的雀儿,那可是传宗接代的**啊,你说老五你俩,圣人使过的东西也敢往里头呲尿,一对混账东西。”
圣人的尿就是尿,我和老七的尿就不是尿了?圣人的雀儿是雀儿,我和老七的雀儿就不是雀儿了?圣人的尿莫非不骚气?日他娘的。
“‘这么着吧,’孔六爷说,‘刘七偷了我的宝贝夜壶,害的孔某人差点儿被尿憋死,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去,抬水来!’
“孔家的下人提来两个水桶,递给老七一只碗,我跟孔六爷说,‘给我一只碗吧,我帮我兄弟喝。’满满两大桶水啊,喝下去估计命也就剩半条了。可是他们不给我碗,把我架到一边去了。
“老七还真有个狠劲,像咱爹年轻的时候。他一语不发,端过碗就舀水,一碗一碗又一碗,不一会儿就喝光了一桶,可我瞅着老七脸色已然不对了,按说应该是被尿憋得紫红才对,可他那脸白得像死人,肿着,就跟把水全喝到脸上去了似的。
“第二桶水喝了不到一半,老七就弯不下腰了,我一甩膀子,挣脱了架着我的人,冲过去,我过去的时候经着心,躲着老七,我知道,这时候哪怕衣裳角也是根针,万一碰着,老七就得炸开。
“老七只有眼珠能转,他想拦也拦不了我了。我抱起桶咕咚咕咚喝,中间歇了有五六回,觉着水开始往下走,要不是死命收着水道,裤裆就快兜不住了,我都这样,你想想老七那罪是人受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