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我说,“后来,每当我母亲出门,她都会把爹的一双破烂大头鞋挂在脖子上,就跟人们出门前戴上帽子、围上围巾那么自然。
再后来,有天爹在门口拽住她,说,‘打今天起,再也不用戴这个玩意儿了。’爹抓住鞋,要给她取下来,可我母亲沉默着,身子却剧烈扭动,甩开了我爹的手,一只鞋**了起来,砸到了我爹的头。”
“那她……到死也没摘吗?”
“摘了。”我说,“送我去参军的那天。”
“记得不?”爹把手放在我后脑勺上,往前搂了一把,“这是你梅姨,你小时候她还抱过你呢,不记得啦?”女人从沙发上站起来,左右打量——坐在火车上的我望着多年前的梅姨,那双眼中有光在跳跃。
“这是冬儿?天哪,都长成大小伙子了。”
“梅姨好。”我看到多年前的自己弯腰鞠躬。一帧陈旧的、跳跃着雪花的画面在脑幕中浮起——一个挂着干草的头颅冒出来,淡淡的果香依然浮动在岁月中。
爹毫无征兆地“噗通”跪下,女人有些慌乱,似乎想伸手去扶,却又突然收了手。
“你这是干吗?有什么事你就说,起来起来。当着孩子这样多不好。”
“你也跪下。”爹歪头对我说。
女人及时把手插入我腋下,“别听你爹的,孩子,你去外屋坐会儿,我跟你爹说会儿话。”
我坐在客厅等。脑子里乱糟糟的,像是一团杂乱的干草。不过,干草正在我脑子里缓慢地动,那种动,就像是有把我瞧不见的梳子正在梳理它们。
门关着,我如坐针毡。努力压制着自己把耳朵贴在门上的冲动。
爹和我从她家出来,一前一后。
“瞧不起爹了是吗?”
“没。”
“我知道,你是瞧不起我了。你还不明白,梅姨的爷们儿,就是赤城革委会主任,你不是想救你妈吗?跟你说,那就是他一句话的事儿。你不是想参军吗?也是他一句话的事儿。你不是不想当反革命破……的狗崽子,想又红又专吗?还是他一句话的事。”
“知道了,爹。”
在火车上昏昏沉沉的我,收看着当年的自己——
我追上了爹,和他并肩而行,我把手伸进爹的臂弯。他一跛一跛的,我的胳膊也跟着他上下起伏。
“爹,我没瞧不起你。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我,也是为了妈好。”
送新兵。整个城市都在敲锣打鼓。火车站门口悬挂着大红条幅。
天还没亮,我就穿好了新兵的军装。后来,爹和忍秋也起来了,帮我打好铺盖。母亲忙着弄早点。
吃完早饭后,一家人出门。爹打开门,回过头招呼我们,他瞧着母亲,愣住了。我和忍秋也注意到,母亲的脖子上并没挂着那双鞋。
路上我想,她要是脖子上挂着那双鞋,我是不会让她去送我的。
在部队,我收到的第一封电报是忍秋拍来的。
母病危,速归。
“你母亲不是早就死了吗?”班长拿着电报一脸疑惑。
“是我继母。”我说。
“你爹又找了个?”
“……嗯。”真让他说中了。
“你爹恁行!”班长说。
我在母亲床头守了五个晚上,忍秋要替我,我没让。
“有我和你妹妹守着你妈就行了,我看你还是趁早回部队,你妈这两天有好转,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爹说。
“我不回去。”
“回去吧哥,有我和爹呢。”
“不回。”
“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耽误了入党提干那得是多大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