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人长久
结婚以前,在塞哥维亚的雪地里,已经换过了心,你带去的那颗是我的,我身上的,是你。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们。
——三毛《梦里花落知多少》
三毛总以为,栖居沙漠数年、历尽情路坎坷的自己早就看淡了生死,殊不知这只是她自我安慰罢了。
因为小事与荷西发生争执而剪掉长发的三毛,被荷西冰冷的态度刺伤,迷迷糊糊地哭了一夜。清晨荷西带着一身露水回来,修剪她参差不齐的头发,叹息道:“要是一日我死了……”
三毛悲从中来,忍不住抱着荷西哭得更厉害了。
头发逐渐长起来,但是三毛内心的不安从未缓解。三毛总是能敏感地觉察到不祥的气息。她做着诡异的梦,梦中有人要把她带离人世。她不敢说出来,生怕应验,只在心里默默地难过。
到了年底,荷西的工作终于大功告成。在造好的人工堤岸旁边,三毛依偎着荷西,望向黑夜里绽放的缤纷烟火。她不断重复着心愿: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三毛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太对劲,因为“千里共婵娟”似乎并不是一个吉祥的期许。如果不是分隔“千里”,怎么会要祈祷“共婵娟”呢?
“因为幸福满溢,我怕得悲伤。”三毛投入荷西的怀抱,低下头,藏起心事。
来自台湾刊物的约稿,给三毛指定了一个题目:“如果你只有三个月的寿命,你将会去做些什么事?”三毛想了许久都没有完成这份考卷,荷西听说了这件事,同样对妻子未写下的答案感到好奇。他一直追问,三毛却无法给出明确的回答。
荷西纠缠着三毛,一直重复道:“你不死,你不死,你不死……”然后又说,“我们都不死。”(1)
“那么我们怎么样才死?”三毛问道,“要到你很老我也很老,两个人都走不动也扶不动了,穿上干干净净的衣服,一齐躺在**,闭上眼睛说:好吧!一齐去吧!”(2)
但是荷西不这样想。他说,要在一个秋天,没有波浪的海洋,不是为了工作,也不是为了打鱼下海,他到水里为了与他的朋友们(水里的游鱼)游玩时,他闭上眼睛,离开尘世。
他们二人是回到大加纳利岛过新年的。两个月后,荷西还未享受够甜蜜,便接到了拉芭玛岛的新工作,提着箱子离开了家。
“家里失了荷西便失了生命,再好也是枉然。”三毛很快收拾了行李,托运了汽车和杂物,追了过去。当沉重的火山映入眼帘,三毛没来由地一阵憋闷:“心里怪怪的,看见它,一阵想哭似的感觉。”
小岛人烟鲜少,两人租不到房子,便住在公寓旅馆,他们的大部分收入都花在这上面。结婚六年,下班回家的荷西仍然像是投林的鸟儿一般,不肯慢慢地走,一定要跑着。三毛还发现,近来的荷西像个依赖母亲的孩子,如果不能拉着她的手,便无法安眠。三毛停止写作,每晚都陪着丈夫入睡,无数次在心底慨叹,留给他们相伴的时间似乎不多了。
因为心脏频繁感到不适,三毛悄悄去看了医生,还去公证人那里写下了遗嘱。
因为“总觉相聚的因缘不长了”,三毛连朋友聚会都很少参与,所有时间都用来与荷西独处。荷西一有时间便要回家,哪怕维修作业机械的两个小时都不愿虚耗;三毛也是一样,买了蔬菜水果,便要赶到工地,等那人出了水面,分享一颗樱桃也是好的。
结婚纪念日那天,荷西送她一块罗马字的老式女用手表:“以后的一分一秒你都不能忘掉我,让它来替你数。”(3)
那晚,三毛久久不能入睡,忍不住推醒他:“荷西,我爱你!”
荷西惊醒过来,等了多少年的这句告白,竟然真的从她口中说出来。
三毛哽咽道:“爱你胜于自己的生命,荷西——”
三毛说,“要是我死了,你一定答应我再娶,温柔些的女孩子好。”又说,“不再婚,我是灵魂永远都不能安息的。”(4)她早就安排好了身后事,唯独担忧丈夫不能释怀。
这时,三毛出外旅行的父母即将造访的消息传来,三毛顾不得心中的不安,前往马德里迎接。
半个多月后,三毛带着父母踏上拉芭玛岛,荷西从忐忑不安到镇定自若,很快适应了自己的“半子”身份。在岳父母到来之前,荷西还在纠结到底应该如何称呼他们。毕竟两地风俗不同:西班牙习惯称呼公婆为先生、太太(但三毛固执地称呼他们“以撒爸爸”“玛利亚妈妈”),中国则是男方跟着老婆直呼父母为爸爸、妈妈。
为了与三毛的父母更好地沟通,荷西每天都要学一会儿英文,希望交流起来方便。等三毛带着父母降落,才发现荷西已经在机场等候。他一只手抱着三毛的父亲,另一只手抱着三毛的母亲,叫三毛也投进怀抱,一家人拥在一起的画面温馨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