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满一个月,三毛便搬到了一个小型的学生宿舍,习惯夜读的她以为终于找到同类:对间的女孩正在读教育硕士,几乎每天都非常勤奋,打字到很晚。等她停下来,四周安静了,三毛才能就着台灯的光看上一会儿书。
然而,当你不去计较别人带来的麻烦时,恐怕反而会有以怨报德的事情出现。那位女孩埋怨台灯微弱的光亮透过门上的毛玻璃影响了她的睡眠,这让三毛既诧异又无奈。忍让是决计不会的,三毛在这个自私的女孩面前关上门,告诉她:你可以继续打字来“惊扰”我,正如我的灯光“惊扰”了你。
异乡数年,经历过病痛和贫穷的三毛变得更坚强,也更独立了。可是在感情上,她还是那么羞怯和纠结。听说“恩师”顾福生来到芝加哥,三毛无论如何也要去见上一面。在纷飞的大雪里,三毛抱着故人重逢的冲动和牵挂,乘坐火车奔赴芝加哥。只是,深夜抵达的三毛,住进旅馆后却开始犹豫起来。
三毛突然发觉,自己没有变得更好,那么在见面的时候,又该以怎样的面目寒暄呢?绘画没有坚持下去,写作也停了下来,一别十年,事业没有进展,“爱情也没有着落”。自己该说些什么,或是聆听什么?
这种复杂的感受,让她改变了主意。
虽然冒雪而来,虽然满腔思念,可是,如果重逢是相顾无言,又该如何面对呢?谈不上无语凝噎,也不必兰棹劳歌,如果彼此深深了解,那么这些形式反而显得矫揉造作。
算了吧,就当没有来过,我没有,你也没有。
三毛在窗前等来了天明,然后整了整衣襟,乘坐火车离开了雪花纷飞的芝加哥。
在爱情方面,除了堂哥介绍的照顾三毛的博士之外,还有很多倾慕她的男生。法学院的男生请她喝咖啡吃甜饼,又开车带她到湖边,打算来一场浪漫的露水情缘。三毛坚定而坦**地拒绝了他,表示不会再接受邀请,然而却被这个男生要求分摊咖啡店的消费。
三毛感慨,这就是美国,“真是不同凡响”(1)。
其实三毛对美国并没有偏见,也许她遇到的一些美国人恰好的确“有趣”。朋友卡洛会把吃不完的洋葱圈分给三毛,付账时也要她分担账单。对三毛照顾有加的中年夫妇希望“收养”她,让她永远与他们在一起,不必结婚和回到自己的祖国,这样就能获得一大笔遗产。
三毛不需要钱吗?并不是。她在德国求学期间,生活费并不多,所以吃肉都成了奢侈的事情。到了美国,她有了工作,也会把赚来的钱寄回家,给小弟支付学费,虽然只有一个学期,但是足见她的责任感。她很清楚,有钱能做很多事情,可这并不代表钱能买到一切。
三毛冷着脸拒绝了这份“好意”,然后不由得反思起来。究竟是她太过柔顺以致让所过之处的外国人都要欺负一下,还是她所遇到的都是包藏祸心的坏人?物质上如此富裕的人,“人格上可是穷得没有立锥之地”。华夏文明的温良恭俭让,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可笑,自己的教养终究没有办法换回应有的尊重,真让人失望。
虽然通过了公务员考试,但三毛并未从美国的生活中找寻到快乐。带着文化大学的工作邀约,三毛又要踏上旅程了。
那位一直对她关爱有加的博士,送她搭乘前往纽约的飞机。她要去看看堂兄,然后再回台湾。那位博士直白地**心迹,向三毛求婚:你当然可以回家去的,等到放假的时候,我就去台湾找你——三毛没有回应他,只是伸手替他整理了衣领:“你很好,但你不是我要结婚的人。”(2)
她渴望简单地活着,感受心脏的跳动和灵魂的战栗,而不是在纠葛的关系中左右逢源。
活着,是依靠对未知的体验,感知真实的存在;活着,是脚底真切地感受到木地板的粗糙,是手指真切地触摸到砂粒的坚硬,是咸涩的海水涌入唇齿之间,是凛冽的寒风吹皱了眉心。
有痛苦,有愉悦,有慨叹,才是真正活着。
要么,从空寂的梦境中解脱出来,要么,以行尸走肉般的麻木永恒地睡去。做人世的土木偶人,不是三毛的意愿。
(1) 引自《西风不相识》,收录于三毛作品集《稻草人手记》,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2) 引自《求婚》,收录于三毛作品集《闹学记》,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