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新衣
骗子的讲述——
如今我老了,要把经验传承下去。
这就是我今天要跟你进行一次长谈的原因,孩子。
我和我的搭档在多年以前曾有过一次合作,那次合作可以用伟大和完美来形容。前些年他死了,现在只有我苟活于世,老牛一般反刍着当年的成就感。看看桌上那盏油灯吧,那就是我,眼见油尽灯枯,趁我还没有熄灭,趁我的思维还能正常运转,孩子,我要把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骗术传授给你。然而你要记住,再绝妙的骗术也只能使用一次,骗术单调的骗子,即使他骗来价值连城的宝物也不配你尊重。
永远不要重复自己。你将要走上的是一条铺满智慧的道路。
我们从事的,与妓女一样同是人类最古老的行业。在我们艰苦而漫长的进化过程中,欺骗和欺诈悄然生长,在数不清的失败与成功中渐渐繁茂。最初我们的祖先欺骗的对象是可供食用的动物。第一个懂得挖陷阱的人就是你我的始祖,他有权享用后代的供奉。远古时的某一天,他把诱饵放在伪装好的陷阱之上,然后隐身草丛等待猎物坠入陷阱。他成功了,我们这位最聪明的祖先用最小的代价换来了最大的收益,一头掉进陷阱摔断颈椎的巨型野猪可供整个部落吃上一个月。与同类相比,我们这位祖先可能身体羸弱,可他毫发未损地就猎取了一头需要七八个壮汉联袂才能捕获的大型野兽。
他因此当了部落的首领。
可我说过,他聪明过人却身体羸弱。其他的壮年男子无时无刻不觊觎他的地位,他感到强烈的不安。这种情绪刺激了他的大脑,他开始把骗术应用到同类身上。他韬光养晦,他挑拨离间,他把只有自己可以享用的女人赐予两个最有野心的男人,把最肥的两条猪后腿送给部落里三位最孔武有力的勇士——
很快他就看到了自己希望的结果——人们相互残杀,觊觎者在减少。他的位置逐渐稳固,幸存的人们都臣服于他的统治。这就是我们最杰出的祖先,骗子的始祖。因为他,骗术这一伟大的智慧活动才在人类社会中得以传承,才把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类和其他低等动物区分开来。
并不是所有的统治者都如我们祖先那样睿智。我和我的搭档的猎物就是一个万乘之尊的皇帝,可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不要打断我,孩子,我察觉了你眼神里的鄙夷。这让我欣慰,的确,欺骗一个笨蛋,对一位伟大的骗子来说无异于耻辱,是吗?你就是这样想的。没错,一个骗子应该有追求,更高的追求。可我要你听下去,耐心地听下去,一会儿,你就会对我和我的搭档肃然起敬的。
你要知道,虽然那个皇帝是个笨蛋、傻瓜,可我们欺骗的,是整个王国,你总不能认为,一个庞大的国家的所有人全是笨蛋和傻瓜。
我们骗了这个国家所有的人。我们这次行动之所以惊天地泣鬼神,足以被记载在人类骗术史中,就是因为这个数目庞大的人群,我与我的搭档的声名才得以不朽。而当我驾驶着回忆之舟驶往多年之前的那个明媚的日子,我内心的激动依然难以言表。那时我和我的搭档躲在全城最高的塔里抚摸着熠熠放光的金币,我们的脸也被镀上了一层金色,我们的笑声就像可爱的金币碰撞发出的美妙声响。整整两大箱,箱子已经盖不上了,耀眼的金币和巨大的成就感烘烤着身体,于是我们解开衣襟,站在塔楼的窗前,让秋日凉爽的风吹拂我们发烫的前额和胸膛。这时我们俯瞰那条宽阔的大道,两侧站满了围观的人群,皇家乐队的乐曲飘**在这个庞大都城的上空。
那个头戴皇冠手握权杖的皇帝昂首挺胸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身后是几个垂着头、亦步亦趋的内务大臣,手里拖着根本不存在的曳地裙裾。除了音乐声,街上听不到任何来自人的声音,高贵的、低贱的,所有人都匍匐于地,无人抬头。男人们谨慎地扭转着脖子,神色怪异地相互对视,却只停留在目光的交流,一语不发;女人们都垂下美丽的头颅,假如我的目光能够及远,我将看到女人们通红的脸颊和耳朵——
假如皇冠也算是服饰的话,那么它就是皇帝身上所有的服饰,这个长着一身惨白赘肉的皇帝正在不可一世地巡游,两条白萝卜一样的罗圈腿之间,那个丑陋而猥琐的器官像只左右啄食却什么也啄不到的笨鸟……
马上要讲到要点了,我的孩子。我们的骗术成功,关键之处就是我们无比犀利地发现了人性的弱点,并完美利用之。就在这次盛大而荒唐的巡游之前的某一天,我和我的搭档告诉这位雅好华服的皇帝,我们将为陛下您量身定做一件世界上最美的衣服,当它诞生之时,所有人都将因它的美丽而失语,都会禁不住惊叹如此美丽的华服只有在天堂才能看到,只有天使才配穿着。然而它的神奇之处还不仅仅在于它的美丽,还有它的独一无二之处——一种神奇的魔力附着其上——不称职的人和愚蠢的人将看不到哪怕一根布丝。而陛下您穿上它,不仅能无限增加您的威仪和美貌,还能让您轻而易举地洞察,您身边的人谁是尸位素餐的家伙,谁是一无是处的蠢货……
这些话打动了“英明”的陛下,他立刻赐予我们成箱的金币,让我们采买最好的蚕丝和最珍稀的饰物。我们把这些金子装在箱子里藏好,然后在一架织机上日夜为皇帝赶制一件并不存在的华美龙袍。之后的几天,皇帝派来了被公认为最有智慧、最忠诚可依的老臣,这个老头瞪大眼睛盯着空****的织机的滑稽表情令我们窃笑不已,他复杂内心的横截面犹如平摊在解剖台上,我和我的搭档看得清清楚楚:
他在怀疑,但绝非怀疑空****的、没有一根蚕丝的织机,而是破天荒头一回地将怀疑之刃刺向了自己——莫非老朽我不称职?莫非我是个蠢货?
老臣对内心的拷问没有答案,这迫使他做出了唯一的选择:回到宫中,用最美的词汇向皇帝夸耀了那件并不存在的半成品。其他的大臣亦无一例外地赞美,每个人的内心都潜伏着一个恐惧,他们害怕别人看得到那件衣服,自己却看不到。承认这个事实,则等于承认自己不称职以及愚蠢。这就是人的天性,趋利避害的天性。
当人们的内心不得不被拷问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叫停自我拷问和独立思考,迅速选择撒谎,以此逃避可能降临的灾祸和内心的极度不安。
就像此时,你走在大街上,假如你足够敏锐,你会发现这世上到处都是装得耳聪目明的聋子和瞎子,到处都是装成聪明人的蠢货与愚氓。
我活到这把年纪,也没见到哪怕一个人,拥有直视内心和承认愚蠢的勇气。
游行大典的前一天,皇帝试穿了那件并不存在的衣服。这个丑八怪帝王光着屁股在巨大的铜镜之前扭动着腰肢,满意地微笑,不时询问着臣子们的看法,还激动地流泪不止。大臣们则继续搜索枯肠,用最华丽的语言赞美着这件并不存在的华服,它的花纹,它的璎珞,它的每一个因为皇帝的扭动而浮现的超凡脱俗的皱褶。
偌大的皇宫之内,仿佛只有我和我的搭档才能看到,皇帝的软塌塌的肥白屁股,静脉曲张如蜿蜒蚓行的小腿,和他那毫无帝王之气的、死鸟一般的**……
孩子的讲述——
“可是他什么也没穿啊?”——这句话是我说的,那年我六岁。你问我叫什么名字?这不重要,你就叫我“X”吧。
那件事过去有一阵子之后,一个大人物说我这句话是爆炸性的,好像炮弹出膛的声音——“砰!”可我不认为我有那么厉害。还是妈妈后来说得对,“在别人都目不视物的年代,你是个内心澄澈的孩子。”
妈妈没夸我眼神清澈,却夸我的心。那时我还不明白,长到足够大后我懂了。
在遥远的中国,有个叫叶圣陶的人为这个故事写了续文,他说当我那句话出口之后,皇帝恼羞成怒,杀了所有敢于怀疑皇帝是个光屁股的人——这其中当然包括我——和敢于建议他换一件看得见摸得着的真衣服的人。所有的国民都不说话了,可是皇帝还是疑神疑鬼,甚至把有笑声传出的人家都杀了。从此道路以目。
这个中国人错了,那个光屁股皇帝不同于东方的君主。
所以,我还活着。
当我那句话出口之后,一只颤抖的手捂住了我的嘴。我妈妈的手。她恐惧了,因为那只紧紧捂住我嘴的手,抖得像只惊惶的鸽子。
好像有只我看不到的手关闭了世界的开关,一片死寂。可是不一会儿我就听到有个大人压低了嗓音重复着我刚才的话,接着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那句话像涟漪那样向周遭**开来。人群开始涌动,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嗡嗡声,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滚雷。这时,我感觉到妈妈的手松了,离开了我的嘴巴。
我挺了挺脖子,目光正好落在已经停下脚步的皇帝脸上。他哭了,苍白臃肿的胸脯快速地一起一伏,似乎喘不过气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