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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第1页)

【高考】

2012年6月1号这天,周抚源起得很早,在梦中他见到了亡妻。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梦到过她了。即使梦到,妻子也是过世之前的模样。可是这次不同,她的相貌身材依然是他们初识时的样子,肥大的灰色外套遮掩不住她曼妙的曲线,脸上虽然带有那个时代特有的菜色,却洋溢着青春气息。

梦里,周抚源的心脏随着妻子的一双羊角辫颤动,她上翘的左侧嘴角赋予了整张脸俏皮可爱,如栩如生。

周抚源坐在床头回忆了昨夜的梦。在一个无门无窗的巨大房间里,妻子专注地拉着手风琴,她白皙饱满的手指在键钮之间腾挪,仿佛几个无邪的孩子欢快地嬉戏。她的头随着旋律微微摇摆,以至于在梦中,他都能闻到妻子秀发中弥散出的淡淡的香。她的笑犹如音符跃动,如花瓣在微风中飞舞。然而梦中的周抚源听到的旋律,却与妻子愉悦的表情豪不匹配,那首乐曲中的忧心忡忡,让他想起刚刚从盆中捞起的衣物。忧虑像水一样,拧都拧不干。

在梦里,他悬浮于空,呼喊着妻子的名字,挥着手,腿脚踢腾着,翻转着身子,极力想引起妻子的注意,可她对他始终视而不见,仍然旁若无人地拉着琴。和妻子的活灵活现相比,梦中的周抚源更像是一个幽魂。当梦里的他发现这一事实时,**的他心跳加剧,大张着嘴,呼吸急促得像头刚刚结束一场逃亡的鹿。他是靠梦里的自己把头撞在天花板上醒过来的。

醒来时,他的头歪在一侧,头顶的疼新鲜而清晰,他想他多半是磕到了床头柜锐利的角。

一个神情欢快的人弹奏着一首忧心忡忡的曲子。周抚源拿起床头柜上妻子的照片,冲她微笑着摇了摇头。“死在你前头,怎么让我放得了心呐——”他想起妻子临死前的话。

“谁让你没出息,死我头里呢,唉,你都死了,就别瞎操心了。”周抚源打开抽屉,把相框放进去。

闹钟滴答滴答地响,才凌晨四点,鸟儿已开始啁啾。周抚源决定不再睡回笼觉,他穿上拖鞋,小心翼翼地走到周聪的卧室门口,扶着门框端详孙子的睡姿。

少年睡得正香,呼吸舒缓均匀,周抚源的心跳渐渐慢下来,恢复了不再令他心悸的节奏。

他刷了牙,洗了脸,提上环保袋出门。周聪已经十七岁了,早就过了过六一的年纪,可周抚源还是决定给孙子买些好吃的,礼物他也准备好了,等他回到家,周聪睡醒就送给他,这孩子肯定得高兴地蹦高。周抚源想。7号是高考的头一天,周抚源早就给孙子拟定了食谱,其实这份食谱是他从网上抄来的,膳食营养搭配合理,肉菜蛋奶皆有,微量元素和维生素的含量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正好拿来用之。周抚源上网是孙子教会的,六十二岁的他已经越来越离不开电脑,在这小区里,他是老头老太太里最能接受新生事物的一个。想到这儿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在大腿外侧敲着,键盘敲击的声音在脑子里回响,无比悦耳。

他不担心孙子的高考,以周聪的天分,肯定能考上一个不错的大学。虽说他深知,自己的孙子并不勤奋,甚至可以说相当贪玩。当其他即将参加高考的孩子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时,周聪还在打魔兽。被周抚源发现后,男孩冲着爷爷嘿嘿,做出了保证:不玩了,玩也是高考之后。

周聪的自制力很强,说不玩就真的不玩了。其实周抚源知道孙子的玩心有多大,他暂停游戏完全是为了让爷爷心安。

周抚源先去了滨河公园,一路叩齿提肛。来到他惯常运动的那树垂柳下,打了一套太极。之后踱到河边,在堤坝上压腿。在对岸的山顶上,腌蛋黄似的日头已露出一小半,周抚源眯起眼睛,屈起左臂,横在左乳处,迅速向那日头打去,命中。他在心里数着数,打够了一百拳,收了势,抹了把汗,调匀呼吸,穿过草坪,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往回走。

不远处的假山后,一个精瘦的中年妇女此时正蹲在地上,给轮椅上的老人揉着腿肚子。老人的目光停留在山石上,眼角暗黄色的眵目糊犹如琥珀碾碎后的渣。假如他的目光还能穿过假山上的洞孔,就会看到在堤坝上锻炼的人,和对岸被河水蒸蔚出的雾汽浸润得格外青翠的山峦。

周抚源交替着举起胳膊,向后甩,听着肩膀里“喀拉喀拉”的响。经过时,他冲中年妇女微笑着点点头,“早啊。”周抚源说。“您也早。”女人回应,手在老人右臂上揉捏着。

“老爷子恢复得还不错。”

“夸你呢。”女人抬起老人的胳膊,向周抚源晃了晃,“还不谢谢人家。”老人的手软塌塌地甩了甩。

路上,周抚源在脑子里组织着词句,再过几天,他要给儿子儿媳发一封E-mail。因为周聪的缘故,周抚源如今的思维已是电脑的模式,在他的脑幕中,一行行字逐一跳出,他筛选着字句,光标停留片刻,他删掉几个字,又替换成另外几个字,删来改去,字斟句酌。他知道,这是当了半辈子校对的后遗症。周抚源哑然失笑,想起周聪小时候,他给他改作文,把“的”改成“得”、把“得”改成“地”、把“地”改成“的”——周聪总也分不清“的地得”,周抚源把当年父亲给自己讲的辨别和使用窍门讲给孙子听,并叮嘱他:的地得是有用的,尤其是当你以后学英文的时候,你会发现掌握了汉字“的地得”的妙处,弄明白了就可以更准确地理解和使用英文里的副词和形容词。周聪很快就掌握了,此后很少用错。他有他太爷爷一样的颖悟力。

糖油饼、甜豆浆和茶叶蛋,周抚源提着买好的早餐向菜市场走去,再买上几斤排骨他就回家,到中午,孙子就能吃上他最拿手的排骨炖扁豆了。米饭要多蒸一些,17岁就已一米八二的周聪饭量惊人。每次吃饭,周抚源都心惊胆战地盯着孙子的嘴和筷子,他怕他吃撑了对胃不好,又恐怕劝他少吃的话孙子吃不饱。孩子可还得长个呢。

周抚源轻手轻脚地开门。防盗门锁芯里的弹簧老化了,弹开时动静有些大。这个时候周聪还没醒,等他醒了,得给这锁上点儿油。周抚源把早点放在茶几上,在门口探头看,周聪果然还睡着,两只脚探出老长,这张床对他来说已嫌短了。周抚源决定下午就去趟家具城,给孙子定做一张大床,长,还得宽,周聪睡觉不老实,打着滚儿睡。

孩子长得可真快啊。周抚源感叹着,回忆起十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儿子问周聪,你真的不跟我们走?那时男孩被紧紧箍在儿媳怀里,她呜呜地哭,眼泪全掉在周聪的小脑袋瓜上。周抚源当时站在一旁,望着儿孙,心里五味杂陈。

不。周聪说。男孩安静地待在母亲怀里,像只柔弱的小袋鼠,却偏偏蹦出个硬邦邦的字。

周抚源也劝。他把周聪从母亲怀里解救出来,搂在自己怀里。

他咬了咬男孩的小耳垂,说:聪聪,走吧,跟你爸妈走吧,去外国,外国有好多——

不。周聪仍然用最少的字数表示了拒绝。怎么,爷爷的话也不管用了?也不听了?周抚源记得自己当时佯怒时的样子何其虚伪,他内心所想可不是嘴上说的那样,乖啊,好宝宝啊,留下来陪爷爷吧,爷爷离不开你。这才是当时在他心里翻滚的话。周抚源把排骨泡在盆里,搓洗着,感觉耳根子发烫。

他记不清那天周聪说了多少个不。一周后,儿子儿媳飞去了悉尼。送走他们后,周抚源带着周聪去了欢乐谷,心揪着、头仰着,盯着孙子玩遍了所有的游戏。然后爷孙俩去了麦当劳,看着孙子的吃相,周抚源越发羞愧难当。儿媳从来不允许周聪吃薯条喝可乐——都是垃圾食品,吃了对身体一点儿都不好,可乐是碳酸饮料,里头还含咖啡因,小孩子老喝这个就骨质疏松了,你看——儿媳弯腰捡起一根枯枝,轻轻一掰,断了,她把断端拿给周聪看——里边全是虫子眼,你老喝可乐,到时候骨头就变成这样了。爸你以后别惯着他了行不行,要可乐你就给他买。儿媳的话是温婉的,但还是藏不住嗔怒。爸,晓慧说得不是没道理,您真的别老惯着他,没好。儿子附和道。可当他们一走,周抚源就带孙子来喝可乐吃薯条了,还有炸鸡。他是在“奖励”孙子没跟父母走,“庆祝”孙子留在自己这个糟老头子身边吗?

从麦当劳回家的路上,周抚源问周聪,为什么不跟爸爸妈妈走啊?周聪抄着兜,低着头,踢得落叶刷刷响。他们俩不好。周聪说。

怎么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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