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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四十六年(一九七一年)五月
我走进码头,下了小型自行车。栈桥附近已经有将近二十个人在等渡船。大部分都是身穿西装的男人和穿学生制服的中学生,也有驼背的老女人。
码头呈ㄇ形,朝着筑后川敞开着。两座栈桥的设计很简单,只是把水泥板架在圆木柱上而已。码头的左侧芦苇茂盛,不时有蛇出没。
我踢起小型自行车的支撑架,调整把手,避免自行车倾倒,然后走向栈桥,和几个熟人打了招呼后,站在栈桥的前端深呼吸。五月的风拂过河面,吹在脸颊上,吹起了头发。对岸遥远的房舍屋顶隐约浮现,波浪缓缓地推向码头。
“川尻老师,早安。”
回头一看,一个身穿黑底白条纹水手服的学生从栈桥跑过来。身后的红色背包也跟着一蹦一跳的。
“啊,早安。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我好兴奋,根本睡不着。”
她是三年级(1)班的金木淳子。细长脸上像小芥子人偶(3)般的眼鼻十分可爱。小麦色的肌肤包藏不住浑身散发的年轻,剪成妹妹头的头发反射着朝阳,闪闪发光。
我在福冈县大川市的大野岛出生、长大。大野岛是筑后川和早津江川之间的一片广阔三角洲。
小学六年级社会课时,曾经调查过大野岛的历史。根据当时所学到的知识,在战国时代末期,筑后川河口形成了三角洲,十六世纪后期才开始生长芦苇。庆长六年(一六〇一年)的春天,津村三郎左右卫门等人进驻后,才开始开发大野岛。当时,古贺、今村、中村、长尾、永岛、堤、武下和古川各姓氏的当地武士投入了开发工作。如今,大野岛仍然有许多这些姓氏的家庭。当我得知这一点后,幼小的心灵还为川尻是外来姓氏这件事颇感伤心呢。
大野岛大部分都是水田,至今仍然如此。每到六月播种时期,纵横交错的灌溉渠道内就会传来清澈的水声。一到夜晚,成千上万的青蛙声此起彼伏。广大的三角洲上,没有任何阻挡视野的山丘或山脉。天空好大,地平线好遥远。
自古以来,大野岛和日本本岛之间都必须靠渡船往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立刻面临了架桥的问题,昭和三十六年(一九六一年),在早津江川上架设了早津江桥,连接大野岛和本岛。四年前才展开架设筑后川桥梁的主体工程,目前仍然在建造中。
所以现在必须搭渡船前往大川第二中学。当年读中学和高中的时候,每天早晨搭乘渡船时,做梦也不会想到,日后会成为母校的老师,会再度搭上渡船。
除了学生使用渡船上下学,上班族靠渡船通勤以外,对大野岛的居民来说,渡船是日常生活中重要的交通工具。栈桥附近除了鱼店外,还有好几家卖杂货的小店。对岸也有一幢二层楼房,一楼的部分是零食店,还卖笔记本和圆规等文具用品,金木淳子有时候会在那里买东西。
我不是金木淳子的导师,但每天早晨搭同一班船,也就自然而然地开始聊天。以前,她曾经告诉我,她经常在同学面前炫耀和我在船上聊天这件事。我问她有什么好炫耀的,金木淳子只是害羞地笑笑,没有回答我。
渡船发出轰隆的马达声,驶入了码头。渡船只能载二十个成年人,没有屋顶,也没有座位。由于是福冈县营运的,所以可以免费搭乘。
船长放好舷板,等候的人便陆陆续续上了船。我在队伍最后推着小型自行车上船。今天早晨是退潮,河面的水位降低,所以船的位置比栈桥更低,舷板倾斜得很厉害。涨潮时,栈桥和船的高度相差无几,搭船很方便。但退潮时搭船,总令人提心吊胆的。我小心翼翼地走上船,生怕自己在舷板上滑倒。
当我和金木淳子刚抓住生锈的扶手,船长就发出号令示意开船了。所有乘客不是站着眺望对岸,就是和熟人聊着天。
河面风平浪静。享受着清晨舒爽的河风,会令人产生一种安逸到心痛的感觉。随着船离岸越来越远,可以眺望到大野岛的全貌。这是生我养我的土地,既熟悉,又陌生。这或许就是故乡。十几岁时,我从来不曾带着这种心情看过这座岛屿。
河流的下游露出了正在建造的桥墩,听说将会建造一座很大的桥梁。桥墩的后方是有明海,可以远远地看到归来的渔船。渔船的引擎声随着风飘了过来。转头看上游的方向,鲜红的升降吊桥正沐浴着朝阳。这座铁桥是连接大川车站和佐贺车站的单线桥,人和车辆无法通过。当大型船只经过时,桥的中央可以上升。在同类型的桥梁中,这是亚洲第一大桥,当地人都引以为傲。
渡船渐渐驶近导流堤。导流堤是建在河流中央的石堤,这种鱼板形状的石堤就像是马路的中央分隔岛,可以防止泥沙淤积在河口附近,确保航路顺畅。退潮的时候,导流堤会露出河面,涨潮时就看不到了,当地的渔夫都称为暗礁。导流堤总共有六千米长,但在渡船通道的地方设置了缺口。渡船可以从缺口那里自由来往。
“老师,”金木淳子吞吞吐吐地问,“龙同学今天会来吗?”
“没问题,昨天,老师已经去过龙同学的家里。”
我露出亲切的笑容。
金木淳子也拼命对我挤出笑容。
每次只要一提到龙洋一,金木淳子就脸颊泛红,眼眶湿润,实在很惹人怜爱。龙洋一是(2)班的,也就是我班上的学生。因为家庭环境复杂,他浑身散发出一种不良的气息,许多老师都视他为问题学生。金木淳子说龙洋一很像电影明星“田宫二郎”,他的五官轮廓很深,很有成熟的味道,有时候连我看到也忍不住会脸红心跳。
这次修学旅行中,我最担心的就是龙洋一。
上午八点四十五分,三年级总共九十四名学生,和五名带队的老师都在学校的操场上排队站好。田所校长站在晨会讲台上,说什么修学旅行是进修学业的旅行之类无关痛痒的话。接着,杉下学务主任传达了注意事项,之后,才终于缓缓出发。虽说是出发,大家却必须像蚂蚁排队般走到大川车站,搭电车到国铁久留米车站后,才能搭上修学旅行专用列车。
在久留米车站等了十五分钟,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列车正是半年前我和田所校长所搭乘的同款列车。在标示目的地的地方挂着“修学旅行”的牌子。列车一进月台,所有学生都欢呼起来。
田所校长没有参加这次的修学旅行。听说这是他自上任以来,史无前例的缺席。
修学旅行前视察回来后,田所校长一如往常,昂首阔步地巡视校园。一开始,我不想见到他,便刻意避开。有一次,刚好在走廊转角处和他撞个正着,我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般浑身僵硬,注视着田所校长的表情。然而,下一瞬间,发生了出乎我意料的事。田所校长尴尬地移开视线,默不作声地走开了。我转头看着田所校长的背影。田所校长不敢面对我,令我感受到一种无法形容的爽快。
之后,我一有机会就注视着田所校长。每次发现我在看他,他就假装咳嗽,或是干脆当作没看到。但从他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可以清楚了解到他内心的在意和紧张。也许,他取消参加修学旅行,也是因为这个。哼,活该!
我并不打算张扬校长寡廉鲜耻的行为。正如校长所说的,当初是我提出和他同睡一个房间,况且,要是被人四处宣扬我遭到侵害的传闻,到头来吃亏的还是我自己。这种乡下地方很小,学校和家里才几步路的距离,丑闻一下子就会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会令我没有立足之地,还不如好好折磨田所校长。我一点都不同情他。
搭修学旅行专车的好处,就是无论学生再怎么吵闹,也不会遭到其他乘客的抗议。学校要求学生把垃圾带回家,掉在地上的食物屑也要清理干净。但出发前的职员会议讨论后决定,不必对学生太束手束脚。
三年级(1)班和三年级(2)班同坐在第一节车厢。通道两侧各有一排双人座的座椅,座椅可以调整前后的方向。
我和(1)班的导师佐伯俊二坐在最后排的座位上。佐伯俊二比我早三年进的这所学校,在学校,我们的年龄比较接近,而且他也是唯一的成年单身男子。他的身高比我稍微矮一点,但他瘦削矫健的身材和垂着刘海的俊秀容貌足以吸引异性的目光。每当他笑的时候,声音特别洪亮,和他瘦小的身材极不成比例。当他在隔壁教室放声大笑时,甚至会影响到我上课。有一次,我去向他抗议。
“笑声响亮是天生的,我也想改,但就是改不掉,请你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