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热汗已经变成了冷汗,顺着发根脖颈簌簌流下,耳边传来雷鸣般的怪响,眼前一阵阵发黑,天旋地转。
——这是要死了吗?
忽然间,这个念头从心底冒了出来,冷冰冰的,像一盆凉水泼在火堆上,守仁只觉得全身一震,那股约束不住的狂躁气息在丹田打了个滚儿,似乎稳住些了。
渐渐地,耳边噪乱的蝉音似乎也清晰了些,王守仁这才听清了,原来是有人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于阁老救了天下人的命,孔孟救了天下人的心,你救了谁了?”
这是宜畹在教训他。
唐寅淡淡地说:“到处学人,学来学去,‘我’在哪里?”
湛若水说道:“把圣人之学的要义找出来,救世人的心。”
蔡老道的声音:“人人皆可做圣贤。”
杏儿笑着说:“哪有人说自己是‘废物’的?”
“世人都被捆着手脚,其实很需要人去救。”
这话是自己说的。
“‘我’就是‘良知’,‘良知’就是赤诚之心。”
“没有大智慧大勇力,这赤诚之心也守不住……”
渐渐地,守仁觉得又能呼吸了,又能思考了。
——其实这世界上第一个被捆着手脚的就是我自己!
眼下我在这黑暗中困着,谁来救我?
眼下我的手脚被捆着,谁来解脱我?
我,我,我……
圣人之学的要义是要救天下人;这“天下人”之中,当然也包括我。
原来孔孟要救的就是“我”。而“我”本身又可以做圣贤。这么说,“我”,就是圣人之学的要义?
烈火焚心的躁动正逐渐隐去,迷茫中,王守仁似乎觉得自己的双脚又踏上了实地。
原来“我”就是圣学的要义!“我”就是天下的本源!因为我会思考,我有良知,圣人之道,我心自足!
他们可以把我捆绑起来,堵住我的嘴,蒙住我的眼,可他们却不能禁止我思考。他们越是打压,我的思考就越深刻。他们可以把我放逐到天涯海角,他们可以把我迫害得体无完肤,可当他们放逐我时,我的思想反而摆脱了最后的束缚,变得无限自由,无限纯粹。邪恶的迫害反而让我不再盲从,使我有了追求的勇气,让我的灵魂得到了解脱。
——既然我会思考,有良知,为什么我不救“我”,要等着别人来救?
在此之前,我有智慧,却不肯动脑子;我有勇气,却不敢去寻找良知!我只是个奴仆,是个废物,是一条拴在链子上的狗。从今以后,我就是我!我要自己活着,还要活得好,活得精彩,活得透彻。
我在活着,真真正正地活着。
我在思考,冷冷静静地思考。
我有良知,纯而又纯的良知。
我是天地间的一点赤诚,我不需要报效谁,更不用别人来可怜我,我知道人世间什么是正气,什么是真理。我不乞求别人的赏赐,我能过好我自己的生活。我只凭着心中的一点儿良知,做我知道是正确的事。
原来“圣贤”就是天下的大道真理,就是人心里的良知;“做”是格物,是实践,是一个把“良知”化为行动的过程!
——“做圣贤”三个字加起来,就是努力践行自己内心的良知,以最终求得真理!原来这就是“圣人之学”的要义,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无底的黑暗中似乎显出一团模糊的光影,在王守仁眼前团团打转,越来越亮,片刻工夫竟已如日当空,照得浑身暖洋洋的。一瞬间,守仁觉得自己的魂魄直上九霄之巅,神思所至无不透彻澄明,所念所想无不通达爽朗,喜悦之感无以自持,说不出的舒服自在。
渐渐地,这无法言喻的喜悦汇成了一股灼热的气息,透过四肢百骸源源汇集而起,在丹田中翻翻滚滚。忽然如海啸山崩直向喉头涌来,顿时冲破舌关喷薄而出,王守仁忍不住纵声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