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罗马人的舒服日子算是到头了。维蒂吉斯命人在罗马城北修建了7座重兵把守的大型军营,彻底将罗马城的高架渠切断了。那不勒斯之战后,贝利撒留开始意识到高架渠是城市的要害,于是干脆命人用砖石将高架渠口堵上。没有高架渠引水,城中的浴场也运作不下去了。正常运作了600多年的公共浴场全部歇业,罗马人只好用城中的泉水、井水以及台伯河的河水洗浴。贝利撒留还命令他们轮流在城墙上守夜,所以他们睡不醒吃不饱是常事。
罗马人最担心的不是没有舒服日子过,而是没命过日子。他们跟维蒂吉斯一样,不敢相信贝利撒留手下的士兵居然这么少。在最初登陆西西里岛的时候,他手下的士兵就少得可怜,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在意大利半岛上所向披靡,一路占领多座城市。为捍卫胜利的果实,他不得不派军驻守这些城市。这样一来,随他前往罗马城的士兵已不足5000人。普罗科匹厄斯曾声称维蒂吉斯的军队总共有15万人。虽然有夸大之嫌,但是真实的人数也在2。5万人到3万人。两军兵力悬殊。罗马人开始后悔让贝利撒留进城,并控诉他入侵意大利半岛的行为。维蒂吉斯闻讯后立即派出使者前往罗马城,企图彻底瓦解罗马人的士气。根据普罗科匹厄斯的记载,使者见到罗马人先是指责他们叛变投敌,然后痛斥他们“将哥特人的统治权拱手让给希腊人。希腊人除了演悲剧和滑稽戏的戏子,就是海盗,还没有哪支有胆的希腊军队来过意大利半岛。这帮希腊人护不住你们!”[3]
亚拉里克第一次围城时,罗马人曾向古代诸神求助。如今,一部分罗马人居然还打算效法。从前,每当罗马开战,雅努斯(1)神庙的大门便会打开。雅努斯神庙位于古罗马广场,与元老院议事堂相邻而建。普罗科匹厄斯曾亲眼看过这座神庙,这是一座正方形的建筑物,外观为古铜色,刚好能容得下一尊雅努斯的神像。普罗科匹厄斯还证实当时这座神庙保存完好。城外的维蒂吉斯没有丝毫退意,城内的一部分罗马人开始坐不住了,他们偷偷来到神庙门前,企图将门打开。或许是因为门上的金属部件早已锈蚀,他们没能如愿。不再严丝合缝的神庙大门就是他们企图开门的罪证。根据普罗科匹厄斯的记载,“……所幸他们没有被发现。天下大乱,当局根本没心思和精力调查此事。长官们因此对此事一无所知,普通大众也蒙在鼓里。这件事只是极少数人的秘密”。[4]世易时移,现在已经不是亚拉里克围城的那个时代了。那时一部分罗马权贵还对异教抱有幻想。时至今日,只有一小撮无名之辈愿意再次求助异教,所幸他们没因此而遭受牢狱之灾。
罗马人和维蒂吉斯都小瞧了贝利撒留。东哥特人的战略战术和武器相较于亚拉里克时代并没有太大的不同。拜占廷帝国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拜占廷帝国国库空虚,再也养不起那么多士兵,于是便练就了四两拨千斤的本领。贝利撒留手下的军队与古罗马帝国鼎盛时代装备精良的步兵军团有着云泥之别。前者更像是一支匈人的职业军队。值得一提的是,贝利撒留的军队中还真有不少匈人替他效力,当然还有斯拉夫人、赫鲁利人、格皮德人、伦巴德人和伊苏里亚人。勇猛好战的伊苏里亚人来自小亚细亚南部山区。这些来自不同民族的军人却有着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极擅骑射。贝利撒留本人就是一位百步穿杨的神箭手,他曾在一次与东哥特人的战役中将一头拉着攻城塔的公牛一箭射死。
贝利撒留完美地承袭了匈人的战略战术。先派出弓骑兵做诱饵,引东哥特军进入弓箭射程,拜占廷的弓箭手立即射击。东哥特军遭到重创,拜占廷的弓骑兵则全身而退。一些精巧的机器也被贝利撒留用在战场上。弩车通过弹射巨箭,进行远距离作战,一支巨箭足以将一个人高马大的哥特军人钉死在树上。石弩用来投射巨石。还有一种吊闸状的架子,边缘带有锯齿,平常挂在城垛上。一旦发现有东哥特军企图爬云梯攻城,拜占廷军便会将城垛上的架子放下去,架子上的锯齿就会刺入敌人的背部。守城的拜占廷军因兵力不足,不得不借助外力。一队东哥特军偷偷溜进一处用来给朝圣者晾衣服和歇脚的长柱廊,企图占领哈德良陵墓一处要塞。拜占廷守军只得拆毁皇陵上的大理石雕像,用作滚木礌石,才成功将敌军击退。
维蒂吉斯的战略失误也给了贝利撒留扭转乾坤的机会。没有将罗马城团团围住就是维蒂吉斯最大的战略失误。除却在罗马城北建的七座军营,他还在城南建造了一座堡垒,这座堡垒原先是两座相连的高架渠,它成功阻断了罗马人接收供应品的陆上通道,但是维蒂吉斯没有拿下罗马城的海港波尔都斯。陆路补给通道被切断后,罗马人只能以野菜果腹。不久后,拜占廷帝国便将大量金钱和援军从波尔都斯悄悄运入罗马城。罗马人甚至在城中磨面粉做起了面包。没有高架渠引水,罗马的磨坊没法运作下去。贝利撒留于是命人建造了水上磨坊,利用台伯河的水力驱动磨坊磨面粉。源源不断的援军来到罗马,贝利撒留的军队逐渐壮大起来。城外的东哥特军饥肠辘辘,伤亡惨重。拜占廷的弓骑兵让他们苦不堪言。贝利撒留于是派军偷袭居住在亚得里亚海岸的东哥特平民。维蒂吉斯闻讯大惊失色。公元538年3月,围城一年后,东哥特人知道攻城无望,于是烧掉军营,而后离去。两年后,维蒂吉斯被赶下台,在拉韦纳投降了贝利撒留。只有波河北岸的东哥特人拒不投降。战争似乎已接近尾声。
庆祝胜利还为时过早。打完仗后,拜占廷人就把胜利的果实搁在了一边。拜占廷帝国疲于应付萨珊帝国,查士丁尼将贝利撒留调回东部战场。留在的意大利半岛的拜占廷军官不仅个个都是暴脾气,还又贪又懒。查士丁尼很快将解放后的意大利人纳入帝国的税务系统中,他派一个名叫亚历山大的财务官前往意大利半岛。这名财务官有个诨号叫“剪刀手”,凡经他手的金币,分量都会变轻。他不仅无情压榨本来就穷困潦倒的意大利人,还克扣军饷。官兵们被逼无奈,只好也加入他的行列,欺压当地百姓。根据普罗科匹厄斯的记载,当时一些意大利人甚至觉得还是蛮族好些。
屋漏偏逢连夜雨,本就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意大利人又遇上了鼠疫。这种后来被称为黑死病(2)的鼠疫突然在意大利半岛暴发,并在其后的800年里席卷整个欧洲。鼠疫暴发时,普罗科匹厄斯已随贝利撒留离开意大利半岛,所以他没有记载罗马的疫情,但是他用生动的笔触将君士坦丁堡的惨状记录了下来。与日薄西山的罗马城不同,暴发鼠疫前的君士坦丁堡华盖云集,车水马龙,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起初,死亡的人数只稍稍高于正常值。后来,死亡人数不断攀升,一天的死亡人数竟高达5000,随后这一数字攀升至10000,甚至更多。起初,亲人死后,人们先在自己家办葬礼,葬礼结束后便将亲人的尸体偷偷送到他人的墓地里。一旦被人发现,一场械斗在所难免。后来,这种混乱的局面终于结束了,因为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奴隶一觉醒来发现主人全病死了;富人发现自己的用人或病或死,就算他豪掷千金,也再找不到人服侍自己。很多房屋变得空空****。[5]
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意大利人在这场鼠疫中丧命。
东、西两线战事吃紧,无数人丧命,查士丁尼无奈之下只好再一次出手干预宗教事务。前不久颁布的《联合敕令》并没有达到解决分歧、弥合裂隙的目的,他只好另辟蹊径召开第二次君士坦丁堡公会议,谴责教会文章“三章案”。查士丁尼颁布的新信条遭到教宗维吉利的强烈反对,完全不顾念当年的提携之恩。公元545年12月22日,维吉利正在跨蒂贝里纳岛区的圣塞西莉亚教堂里同信徒一起举行庆祝活动,一队人马突然赶到,直接将他押到静候在台伯河上的船上。罗马人怀疑维吉利曾命人暗杀自己的秘书和侄女婿,所以他在罗马很不得人心。一部分不明真相的罗马人一路跟随押解维吉利的队伍,他们冲维吉利扔石头,诅咒他快点得鼠疫,好去死。船启程离开时,维吉利还在为这些人做最后的祷告。
查士丁尼抓捕维吉利与宗教干预无关,与他贪婪的税收政策无关,与肆虐的鼠疫也无关。值得一提的是,鼠疫最终瓦解了君士坦丁堡对意大利半岛的统治。贝利撒留的继任者都是些酒囊饭袋,拿波河以北的东哥特人一点办法都没有。东哥特人借机推举新主托提拉。这位托提拉大王可比维蒂吉斯英明神武得多。普罗科匹厄斯曾这样形容他,“算无遗策,器宇轩昂,深受子民爱戴”。[6]托提拉用伏击术成功克服了东哥特人在战略上的劣势。拜占廷人疲于应付东部的萨珊帝国,根本无暇顾及西部。
托提拉还十分懂得笼络人心。没有贝利撒留的拜占廷军就是个纸老虎,根本唬不住文韬武略的托提拉。托提拉在意大利半岛北部节节胜利,于是挥师南下,途经罗马城,直指那不勒斯。那不勒斯投降后,他并没有趁机祸害出逃的饥民,而是把他们锁在城里,供他们吃喝。等他们吃饱有力气了,才肯放他们走。有一次,他的一个贴身侍卫**了一位那不勒斯妇女,他执意将这位侍卫处死。据说这位侍卫在东哥特军中声望颇高。在他的治下,意大利农民只需缴纳一定比例的赋税便可以安心地从事农业生产。摆脱了横征暴敛的拜占廷税吏,农民们也有了干劲。
占领那不勒斯后,托提拉便打起了罗马城的主意。有维蒂吉斯这个前车之鉴,他分外小心。他先将意大利半岛北部的城市收入囊中,然后又将距离罗马城29千米的蒂沃利拿下。接下来,他开始以那不勒斯和伊奥利亚群岛为根据地组建海军,小型快船是主力,用来拦截拜占廷帝国的船队。事实证明托提拉的远程封锁战略要比维蒂吉斯的围城战略有杀伤力得多。公元545年末,维蒂吉斯围城失败7年后,东哥特军万事俱备,只欠围城。此时罗马城的守城将领叫贝萨斯,是哥特后裔。眼看敌军来者不善,他决定效法前任贝利撒留,派出弓骑兵侵扰敌军,不料中了托提拉的埋伏,伤亡惨重。贝萨斯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幅创作于18世纪末的版画,描绘了公元536年当选教宗的维吉利。
眼看城外的东哥特军没有丝毫退意,城内的罗马人嗷嗷待哺。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一拨救济口粮正在来的路上。我们在前文提到,教宗维吉利被带到台伯河的一条船上,一群乱民冲他扔石块,诅咒他。此时他已经被押送到西西里岛,查士丁尼把他圈禁在这里,命他重新考虑对“三章案”的态度。巧的是,肥美的西西里岛现在远离战乱,食物充足。维吉利心系罗马城的教众,于是遣船运送粮食救济他们。可惜罗马人这回很不走运。粮船还没到波特斯就被潜伏在那里的东哥特人盯上了。城垛上的拜占廷军拼命冲粮船上的人挥舞披风,暗示他们快逃。不巧粮船上的人会错了意,误以为对方是见到粮船高兴得手舞足蹈。船上的人全部被东哥特人抓获。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是托提拉的人生信条。他对跟自己不一条心的人向来不手软,想都不想就把抓来的船员全杀了,只留下主教一人。托提拉亲审主教,发现对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一气之下砍掉了他的双手。
就算维吉利的救济粮能平安抵达罗马城,这些粮最后能不能到达灾民手里都是个问题。根据普罗科匹厄斯的记载,守城将领贝萨斯趁围城敛财。
……(他和下级军官)在罗马城中囤积了大量粮食……他们和麾下的士兵不断削减粮食的配额,将多出来的粮食据为己有,然后再以高价卖给城中的富人,27公斤粮食的价格甚至高达7个金币。[7]
罗马人被逼得走投无路,无奈之下派代表跟贝萨斯说了三个方案:或者开仓放粮,或者大开杀戒,又或者开门放人。贝萨斯和他的手下既不想开仓赈济做赔本买卖,也不想背负杀人灭口的骂名,更不想放人出城白白送死。饥肠辘辘的穷人只好以水煮荨麻果腹,富人花高价从贝萨斯这帮人手里买粮。钱花完了,就拿家里值钱的东西去换粮。后来,城里的屯粮全被吃光了,除却贝萨斯外,其他人都只能吃水煮的荨麻。
长时间以荨麻为食,人们变得营养不良,一个个面黄肌瘦。不少人走在大街上,嘴里嚼着荨麻,突然间就倒地死去。侥幸没被荨麻夺去生命的人甚至开始吃粪便。许多人由于实在受不了饥饿的折磨,开始自残。城中能吃的动物都被他们吃干净了。[8]
一位五个孩子的父亲当着孩子们的面从桥上一跃而下。贝萨斯终于开门放人出城。一时间,城中的人蜂拥而出。一部分人因体力不支饿死在路上,另一部分人被围城的东哥特人抓住杀掉。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罗马城在生死存亡之际,再一次迎来贝利撒留。他带着一支部队登陆波特斯。查士丁尼多疑寡恩,只肯拨给贝利撒留一小队人马。贝利撒留没有被眼前的困难吓倒,开始谋划布局,决意扭转乾坤收拾残局。托提拉用一条锁链和两座木高塔封锁了从波特斯到罗马城之间的台伯河。于是贝利撒留建造了几艘军用江轮,其中一艘江轮上装有一座木高塔,这座木高塔比东哥特人那两座木高塔还要高,塔顶上有一条小划艇,小划艇里满载着松脂、硫黄、松香等可燃物。他把随他出征的妻子安顿在波特斯,下令海军指挥官艾萨克坚守波特斯,不得踏出城门半步。随后他就独立率领船队出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