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拂过她的耳际,带着惊人的柔和,无比亲近。这种感觉好像他真的溜进了她的脑子里,从骨髓中对她低语:“你随时可以嫁给我。”
什么?他说了什么?他挪到一边,低头看着她,等待她的回应。他的表情严肃,暗示刚才的话都是出于真心。莫非她听错了,莫非他说的是“你随时可以借个火”(1)?
她仔细打量着他的脸,试图从中寻觅出一丝线索,可她只看见了那对深蓝色的眸子。他没有移开目光,显然在等待答复。她顿时陷入尴尬,感到肌肤好似着了火,没等她反应过来,一阵急促的笑声就冒了出来。这不好笑,这一点都不好笑,可她已经笑了,再也停不下来。她笑啊笑啊,而他一直看着,嘴角勾起一丝微笑,仿佛被她迷住了,又好似得意于自己制造的效果,得意于自己让她笑得如此突兀而失控。她不知道他是向她求婚还是向她要打火机,于是她说出了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你最好先请我喝一杯。”
她从来没对男生说过这种话。可能帕蒂·德里斯克尔或者别的姑娘才会这样说话。
这回轮到他笑了,而且笑得很大声,从眼角到脸颊都笑出了皱纹。接着,他耸耸肩,走开了。
她看着他在吧台排队。他没有回头,于是她有机会观察他的身高,他梳成大背头的头发,还有他那件过于短小、吊在膝盖和手腕上边的大衣。那可能不是他的衣服。她从未见过一个人如此完满,又如此孤独,看着看着她就笑了起来。接着,她看见吧台里的女人点点头转了过去,应该是问他要点什么酒。她拿着两杯酒水递给他时,同样大笑了几声。他身上似乎散发着让人开怀大笑的魔力。
他朝莫琳这边挤了过来,手上端着两只塑料杯。当他看见莫琳还在等待,显然有些受到触动,他似乎认为莫琳会离开,同时为自己的误解感到释然又感动。他露出羞涩的笑容,似乎不敢看她,于是她也露出微笑,示意他不要害怕。两人小心翼翼地碰了杯。杯里装着清澈的**,她猜测应该是金酒。她不想喝金酒,可她想接受他的好意,所以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了呼吸。她决定一口气喝干,再也不去想它。
那是一杯凉水。
莫琳的微笑更灿烂了,仿佛她了解这个男生,这个男生也了解她。“谢谢。”她稍微提高音量,让他在音乐的轰鸣中能够听清自己的话。
“不用谢。”他举杯喝干了自己的饮料,随后用手背擦了擦嘴,“你叫什么?”
“莫琳。”
“莫琳。”他重复了一遍,仿佛像在仔细品味这个名字,“莫琳。”莫琳觉得他想多待一会儿,跟她聊点别的,而她也一样。可是两人没有别的话可说,于是他们看向舞池。
稍远的地方,疑似霍华德的男生正在靠近一个身穿珊瑚色裙子的姑娘。他微微鞠躬,伸出一只手,脸颊涨成了姑娘裙子的颜色。她摇了摇头,但被周围的姑娘一推,撞进了他的怀里。他猛地把那姑娘推开,似乎是被吓了一跳。
夜晚已经快要结束,莫琳不知时间为何过得那么快。主唱走下了舞台,乐队开始演奏《友谊天长地久》,舞池里再次挤满了人。疑似霍华德的男生和珊瑚色裙子的姑娘僵硬地转着圈,姑娘放在他肩上的双手绷得好似两只爪子。波利娜和波莱特同时牵着彼得·格林,三人一道摇曳着身子。帕蒂·德里斯克尔正在与埃斯特·休斯跳一支慢舞,帕蒂的下巴搁在埃斯特瘦削的肩膀上,蓬松的橘色发丝轻触埃斯特的双唇,那双大手裹着埃斯特骨瘦如柴的手指。主唱出现了,他的嘴唇紧紧贴着夏琳的唇,仿佛正把每一首熟悉的歌曲直接灌入她的体内。
莫琳看着这些人。她想,就是这样了。人都会寻找伴侣,这些伴侣有的能相处一小会儿,有的能陪伴许多年。有时你跟一个人待了一辈子,也丝毫不理解他;有时你在舞池里邂逅一个男生,却感觉他像是自己的一部分。外面的世界也是一样,或许绵羊正与狐狸配对,耗子在跟虫儿起舞。
她想到了母亲,想到母亲在楼上隔窗望着自己离去,没有招手,没有微笑,仿佛希望女儿再也不回来。
“你好像自得其乐。”男孩儿对她说。
她微笑道:“没错。”
“吧台那边有人说,外面下雪了。”
“不可能。”
“我知道,”他说,“可他们是这么说的,所以我们可以待在这里猜测,或是出去看看。”
他没再说话,直接转身走向大门。这次,她跟了上去,没有细想。他朝后伸出手,仿佛不用看也知道她会跟上来。他的手指紧紧裹住了她的手。
如果有人告诉她——当他们穿过相拥的情侣,穿过地板不再光亮的教区大厅,穿过歪歪斜斜的长青环,还有已经化作舞者肩头碎纸的彩纸条时,如果有人告诉她,这就是她不久之后与之结为连理的人,这就是让她放弃大学梦想,与之生下一个孩子的人,而有一天她将失去这个人,他们将睡在不同的房间里,在早餐时一言不发,因为安静(或类似安静的东西)会变得比话语更简单,他们将会遗忘这场节礼日舞会,遗忘曾经那么有趣的事情,她会低垂着头,任凭长发贴着脸颊……“不,不,”她会说,“我觉得——”她可能还会说。
但这些都尚未到来。此时此刻,男孩给她披上了红色大衣,拉开门,外面刺骨的寒冷几乎要把她撞个跟头。
“瞧啊。”他大笑起来。
月亮不见了踪影,大地笼罩在苍蓝的夜色中。他们身边飞舞着节礼日的雪花,就像融化的星辰。雪花仿佛同时从地面升起,又从天空飘落。她掌握着自己的生活。这不再是她母亲的生活,也不是帕蒂·德里斯克尔的生活,或其他姑娘的生活。她回想着男孩起舞的身影,回想着他在她耳边留下的问题。答案如此简单,如此明确,让她只能放声大笑,仿佛世间最要紧的事情便是沉浸在幸福中,发出欢乐的声音。这让她难以忍耐。
她说:“好。”
“嗯?”
“好。”她没有转头看他,因为没有必要。她的眼前尽是他的影子。他将是她世界的一部分,而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这就像个小小的奇迹。
她安静地站着,抬头凝视飘落的雪花。
(1) “你随时可以嫁给我(Youcouldalwaysbemywife)”的英文表述和“你随时可以借个火(Youcouldalwaysgivemealight)”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