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特殊待遇。”第二天清晨,她一边翻着菜谱,一边对自己念叨。这些菜好像都配不上她那个全世界最出名的儿子。“不要特殊待遇。”中午,她在和姐姐们通话时满不在乎地说,随口提了一下自助餐的事。“不要特殊待遇。”她一边嘟哝,一边拌蘸汁、做肉馅饼、准备精致的吸管、做香肠卷、把姜汁饼干糊切成雪片的形状冻起来。他小时候可喜欢这些了。她又为做冷肉盘重新腌了一只火鸡,还烤了新的圣诞布丁。
“你没叫别人来参加自助餐吧?”马尔科姆发现冰箱里放着烤火腿,还有装在保鲜盒里的香芒鸡,六十个酥盒,以及一块水煮三文鱼。
“哦,就请了两个姐姐。”西尔维娅并没有提到她姐姐提议把整个家族都请过来。她总喜欢说一些不完全正确,但听着更简单的话。
“你这么操心到底有什么意义。”玛丽说。
西尔维娅买了新靠垫来装饰客厅(旧的用了很久了,正好该换新的),还买了一套圣诞桌布来装点餐桌,配上了同色系的红色餐巾,还置办了一盒盒纸帽子和派对礼花。“不要特殊待遇。”她哼唱着那句话,把整个房子都打扫了一遍。擦亮窗户,刷洗水槽、浴缸和两个洗手间。“不要特殊待遇。”她大声说着,从花草市场捧回一大堆一品红,东西多到她都看不见马尔科姆的拖鞋就摆在门厅,结果脚下一滑撞到门框,还划破了脑袋。“不要特殊待遇。”姐姐们打来电话,商量她们该为自助餐做点什么时,她一边这样提醒,一边和她们讨论准备甜点还是咸味小吃。
“我自己能搞定。”西尔维娅对她们说。
“我们两种都带吧。”姐姐们说。
“我回家的时候你从来不这样。”玛丽坐在沙发上,看着西尔维娅又给圣诞树加了几个小饰物。她把脚搭在了其中一个崭新的靠垫上。
“你只是从阿伯里斯特威斯回来,我们每个周末都能见面。”
“哦?那如果我像蒂姆一样离得远远的,从来不打电话回来,你就会为我买派对纸帽?”
“是X。”西尔维娅说,“他不希望别人叫他蒂姆。”
“你跟其他人一样没救了。”玛丽对着手上的杂志说。杂志封面是X的照片,他在笑。他的照片被叠加在一张随处可见的照片上,就是穿红色大衣的年轻女人那张。西尔维娅没见过那张照片,“对了,你知道他不会唱歌吧?”
“亲爱的,我能看看那张照片吗?”西尔维娅说。
玛丽将杂志举在自己的脑袋前,仿佛在强调自己的观点。只要她想,就能变得特别烦人。
X看起来有点不一样了。他的脸更光滑了,但黑了一些、尖了一些,甚至显得更老成了。西尔维娅忍不住想,姐姐们看到这本杂志会作何反应?她得假装把杂志随意地丢在什么地方——不如就放厨房吧,她们肯定能看到。要让杂志看起来只是碰巧放在那里、准备拿去扔了,只是还没人动手而已。这种感觉既奇怪又美好。两年前,她儿子还是平凡的蒂姆,以平凡的成绩从学校毕业——不像他那两个表哥,已经上了牛津大学。他连份工作都找不到,一直窝在房间里摆弄吉他。家里更有才华的人是玛丽,她才是真正的音乐家。(假设打鼓也算搞音乐,那就是玛丽和马尔科姆。不过西尔维娅觉得马尔科姆不算,她坚持让他把鼓放在仓库里。)在学校总能得歌唱比赛冠军的人也是玛丽,客厅里摆满了她的奖杯和花结。后来蒂姆在视频网站上发了几首歌,就获得了一百万次点击,紧接着,一个深夜音乐节目的星探就打电话来了——最后,蒂姆大出风头。“我要改名字。”他拿到唱片合约时,向家人坦白。“X?”西尔维娅重复了一遍,“X?”“如果我还叫蒂姆,”他说,“那我就始终是从前的我。”“好吧。”她表示理解,但完全无法理解。她并非始终喜欢当西尔维娅,她也想成为她的姐姐们,可她从来没想过换个名字就可以更加闪耀。她总觉得改变应该更复杂一些。
现在,西尔维娅看着那堆派对纸帽,呼吸越来越急促。它们就像一屋子鲜艳的船帆,个个满怀期待地挤在客厅里。事情已经改变了。这段时间,甚至有根本不认识的人在街上把她叫住,直言自己有多么喜欢她的儿子。平时,家人都会去她两个姐姐的家里开圣诞酒会,因为地方更大。他们好多年没来西尔维娅家了。“X随时都可能到!”她高声宣布。随后,她小心翼翼地穿过几个跪在地上的外甥女,还有几个来自唱片公司的白皙女孩,拿起一碗全麦棍饼干零食。她实在太紧张了,险些没拿稳。接着,她又示意马尔科姆给客人发酒水,可惜他没明白,只朝她挥了挥手,就继续跟一个远房表亲聊天了。“去拿饮料!”她压低声音,对玛丽说。
“为什么要我去?”玛丽龇牙咧嘴地回了一句。
玛丽起身去拿饮料,西尔维娅则对母亲的护工讲起了X的故事。她们总是听不够。她说起带X去看《托马斯小火车》的事,那时他才三岁,边看边挥着小手。她还说起了有一次他摔破膝盖,却一滴眼泪都没流,只微微笑了一下。“X一直都很特别,”她说,“你知道他见过奥巴马吗?”
“天哪!”护工惊叹。她们都不知道他见过奥巴马。
“真的,”西尔维娅说,“奥巴马把他请到白宫开了一场私人演唱会。他们都是X的忠实粉丝。‘死忠粉’。”她又说了一遍,仿佛很喜欢这个词,“真的特别忠实。”
“亲爱的西尔维娅,X是谁?”她母亲问道。
“X就是蒂姆,妈妈。你还记得吗?”
“你为什么管蒂莫西(2)叫X?”
“因为他是举世闻名的流行歌手。”西尔维娅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很大,其他人都在倾听。她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失真了——似乎更开朗,更灿烂,“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他,他甚至不能一个人去逛商店。”
“他本来就不逛商店。”玛丽推着餐车走出来,车上放着酒水,“他从不离开他的房间。”
“那人们为什么不管他叫蒂莫西?”西尔维娅的母亲又问。
“妈妈,我们已经谈过这个,而且谈过好几次了。蒂姆曾经是蒂莫西,可现在是X。”她身上的光芒突然暗淡下来,反倒有点像她以前的数学老师了,“所以我们不再管他叫蒂姆,而是叫X。你懂了吗?”
“跟Y相对。”玛丽凶巴巴地走过来,给上了年纪的叔叔舅舅发啤酒,“你们要吸管吗?”
“蒂姆现在叫Y?”她母亲问。
“你吃全麦棍最好拿块纸巾接着。”西尔维娅说。
门铃响了。叮咚!所有人霎时静止了。
“哦,我的天。”一个年轻的女人尖叫道,“是X!”狗开始摇尾巴,一只耳朵转向大门方向。
“大家手上都有礼炮吗?”西尔维娅急切地喊道,“玛丽,欢迎横幅准备好没?”玛丽面部**了一下,仿佛被人狠狠踩了一脚,西尔维娅顿时希望她把欢迎横幅交给了一个心理不那么复杂的人,比如她母亲。
啊,可是她母亲的派对纸帽滑了下来,变成项链了。连她自己都仿佛要陷进两个护工的身体之间了。
西尔维娅走向客厅门。打开门的瞬间,她看见儿子映在大门上的轮廓,随即转头看向那一张张满怀期待的脸。她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保持冷静,她从未有过如此万众瞩目的感觉。她一辈子都笼罩在两个姐姐的阴影之下。她们才是聪明的学生,她们才有天生的好身材——西尔维娅的大腿和肚子上总是很容易攒肉。她们才能约到文法学校那些聪明的男孩,还各自嫁了一个律师。她转头看向人群,一根手指抵在嘴唇上示意大家安静,随后惊讶地发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就像等待指挥棒发令的合唱团。她穿过门厅,准备迎接那个全世界最有名的儿子。她的心疯狂跳动,仿佛是被握在了手心里一样。
X站在门外,穿着一条破洞牛仔裤,还有一件柔软的灰色T恤。他靠着门框,仿佛马上就要睡着了。是的,他有点不一样了,可这并不是西尔维娅期待的样子。这种感觉如此熟悉,可她却难以形容。“嗨,妈。”他咕哝着,羞涩地笑了笑,于是西尔维娅也笑了。她曾经想象过这个场景,想象自己走上前拥抱X,所有人齐声欢呼。可是现在,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她摘掉了派对纸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