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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亨利,其实呢,”欧文说,“我们就像喜欢香肠一样喜欢火鸡。”他从滑雪衫里掏出一个特百惠保鲜盒,打开盖子,“还喜欢杏脯干。”说着,他拿起一颗含在嘴里。随后,他用力挠了挠头,“妈妈说我们长头虱了吗?”

“没有。”

“我们长头虱了。”

他们再度陷入沉默。

那个夜晚似乎要持续到永远。一点三十分,亨利把火鸡放进烤箱,设定了慢烹(他在网上找到一个菜谱:低火烤十二个小时),然后爬进沙发上的睡袋里,一直熬到五点,他才允许自己起身煮一壶咖啡。他睡得断断续续的,总是忽然惊醒,然后睁眼看着黑暗,生怕自己犯错。他不断扪心自问,自己究竟能不能带他们打发掉五天时间。孩子们住进来后,整个公寓都显得不一样了,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无比紧绷而脆弱。唯一保持原样的便是那幅雪景画,那个穿着红大衣的年轻女人。

亨利起身走到卧室,轻轻把门打开一条缝。孩子们还在熟睡——康纳摊开四肢睡在下铺,欧文规规矩矩地躺在上铺。昨晚妹妹打电话来询问情况,他的回答是:“挺好。”他并没有提起康纳一整晚都在玩手机;也没有提起欧文发现房子里没有浴缸只有淋浴时,表现出了彬彬有礼的惊讶;更没有提起当他站在门边道晚安时,没有一个孩子觉得自己应该回应一下。他轻轻关上门,生怕它裂开。

亨利来到客厅,趴在圣诞树下打开了彩灯的电源。他整理了树下的礼物,让它们看起来显得更多,他把两个大的雪橇放到后面,小的电脑游戏摆在前面,并确保标签能被一眼看到。随后,他用手肘撑着身子,开始往后爬,但好像碰到了楔子,因为圣诞树突然晃了一下,似乎要倒下来。亨利伸手去扶,但就像是抓住了一把钢针。他只能保持跪在地上的姿势,任凭圣诞树戳在他的肩膀上,俨然背着它。与此同时,他开始思考对策。

“亨利,你在干什么呢?”亨利从树下看见两只小小的脚出现在走廊上。那两只脚如此苍白,就像两块石头。

“啊,欧文,我在调整圣诞树呢。”

“嗯,看起来的确不太稳。”

“你能把楔子递给我吗?”

“亨利,我看不见楔子,只看见一块折了好多折的报纸。”

“对,那就是我的楔子。”

“好吧。”两只小脚向前走了几步,停下来,随后走向圣诞树。动静停了片刻,亨利感到圣诞树的尖刺从左边肩膀转向了右边肩膀。这种感觉就像是被一头巨大的豪猪拥抱。一只小手伸了过来,抓着那团仔细叠成楔子形状的报纸,不过现在,它折叠得更整齐,也更好用了。

“晚上下雪了吗?”欧文问。此时亨利刚刚站直了身子,正在拍肩膀。

“应该没有。”

“那明天呢?”

“这……”

“我看看窗外吧。”

亨利看着儿子拉起窗帘一角。满城亮着街灯,就像一张嵌满橘色纽扣的毯子,天空也倒映着灰暗的霓虹灯光。欧文不相信有圣诞老人——因为黛比认为孩子长到五岁就该知道真相了。她认为圣诞节就是一场闹剧。然而,欧文似乎还相信着一夜之间飘起鹅毛大雪的魔法,相信世界会在他熟睡时从平凡的日常变成一片冰天雪地。其实我也是,亨利想。直到现在我还希望看到那样的魔法。我希望世界比现实更庞大、更神秘。

欧文在窗前转过头:“今天没有下雪。”亨利感到一个硬块哽在喉咙里。欧文又说:“亨利,你的厨房里好像有东西烧焦了。”

网上的菜谱有问题。圣诞午餐已经做好了(其实是做过头,烧成炭了),可现在还没到早上七点半。亨利削掉表层的焦炭,把剩下的火鸡用铝箔纸裹了起来。他出了一背的冷汗,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你还好吧?”欧文问。他仔细打量着亨利,似乎担心他的父亲会突然碎成一块块的。这让亨利痛心不已。

他说:“我们把康纳叫起来出门散步吧。附近有个公园挺漂亮的,去走走应该不错。”

“不了,谢谢。我们年纪太大,不爱去公园了。但是你可以去,我会等你。”

“我不能让你们独自待在家里。”

“我已经十一岁了,妈妈总让我们自己待着。”欧文走到圣诞树旁坐下,竖起膝盖垫着下巴,双手搭在脚上。他看了一眼礼物,“好像有四个是我的。”他露出了美丽的微笑,就像一轮新月。

天刚蒙蒙亮,街上还没有行人,只有堆积成山的垃圾袋。东方出现一道鱼肚白,建筑物开始在黑暗中显出轮廓。亨利穿过公园大门,走向露天演奏台。他慢慢走着,因为慢走比跑步安静一些,可他的大脑却希望他狂奔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对孩子们撒谎。是的,一开始只是个玩笑,可后来渐渐成了其他一切复杂表达的代言,比如“我爱你们”,或者“对不起,我搞砸了”,再或者“我想你们”。他可以许诺很多事情,为何偏偏要选一个自己无法实现的?他想到圣诞树下裹着包装纸的雪橇,不由得大声呻吟起来。

亨利回想起一段让他感到刺痛的往事。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他问妈妈圣诞老人是不是真的。妈妈噘着嘴,盯着鞋子想了想,很干脆地回答:不,不是真的。“那牙仙呢?”过了一段时间,他又满怀希望地问,希望这次能得到肯定的回答。不,牙仙也只是个故事。那杰克冻人(1)呢?(他真的相信杰克冻人吗?妈妈大笑起来。对,他是真的。他甚至看到过照片——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一身白衣,长着冰做的胡须,还有利爪一样的手指。)月亮上的男人呢?他是真的吗?“你不要得意忘形了。”妈妈说。那上帝呢?他又提出了问题,越来越动摇。天使呢?耶稣呢?他妈妈拿起一根香烟,打着打火机。“快走吧,”她说,“越说越蠢了。”这就像高墙的崩塌,真相一个接着一个砸过来,直到眼前一无所有,只剩下成年人的焦土。世界变得更加平凡,没有了希望和救赎。亨利沉浸在深深的丧失感中。他曾经看着阿碧打开圣诞袜。“圣诞老人太贴心了,对吧?”他问。如果她依旧相信那人造的美好,他或许多少能好受一些。然而阿碧只是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难道你还不知道吗?”她说,“圣诞老人是不存在的。我在钢琴老师的车里看到他的红帽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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