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需要躺一会儿。”玛格达说。她的朋友露出了她从未见过的恐惧神情。
“不是要出来了吧?”
“胡,我不这么认为。”
玛格达没有感受到疼痛,应该说不算太痛,可她能感觉到体内的胎儿。此时此刻,她的肚子似乎无法容纳它。那个小人儿就像偷渡者一样蜷缩在她的肚皮里,四处戳弄,毫不安分,时时刻刻都在长大。“我没事。”她这么说是因为年长的女人正猫着身子,伸出又大又粗的胳膊,仿佛要接住一只橄榄球。
“小玛,我去找人让个空出来,”她说,“好让你躺下来。”
“胡,别操心了。”女孩并不想过分引起注意。更何况,这里每个人看上去都气愤不已、狼狈不堪,问也没有用。她只想独自待着,只有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她甚至不需要胡安娜,至少现在不需要。
“我还是去问问吧。”胡安娜说。随后,玛格达没有再听见她的声音。她突然有种被撕裂的痛苦,不得不深吸一口气,让气息沉到疼痛的中心,以免身体被撕开。她发现胡安娜已经走了,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痛,于是她彻底遗忘了胡安娜。她遗忘了一切,小小的身体包裹着巨大的冲击。等到这一切结束,胡也回来了。
“你说对了,”胡安娜说,“没人愿意让出座位。我们得找个别的地方。”恐惧使她的声音比往常更微小、稚嫩,这让玛格达很想拥抱她,就像在家里那样,胡安娜枕着她的膝盖,她轻抚胡的粉红色短发,用指尖感受发丝的柔软。可是这里周围都是人,众目睽睽之下她不能这么做。
胎儿安静下来了,但过不了一会儿,它又会开始蠕动。片刻的宁静显得无比珍贵,因为它已经结束了。“我只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就好。”玛格达说。她觉得自己听到了合唱的歌声,但是怎么可能呢?一定是她的幻觉。
除了歌唱,她了无一物。“齐来崇拜。”(4)如果你是斯特劳德女子合唱团的成员,除了唱赞美诗还能做什么呢?尤其是穿着刺绣蓝色运动服,所有人都能看出你是斯特劳德女子合唱团的一员,而你此刻又被困在机场,无处挪腾。
“来吧,姑娘们,”雪莱插嘴道,“头抬高。”
“老师,温斯顿呢?”
“他怎么了?”雪莱说。温斯顿是她十六岁的儿子,此时正坐在自己的旅行包上,双手掩着脸,任由蓝色运动服像头巾一样裹在脑袋上。他头痛。
“温斯顿也需要把头抬高吗?”
“当然,”雪莱说,“温斯顿?”
温斯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抬高了头。女孩们都比他小一岁,可他还不到她们的肩膀。雪莱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她担心得睡不着觉,脑子里仿佛有把铁锤在不断敲击。上次她带合唱团出行时,按照规矩应该九点半熄灯。然而,她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把十五名合唱团成员关在旅馆四楼。她让温斯顿代劳一会儿,自己好去吃点东西,回来却发现他被捆在一张椅子上,十五个成员全跑去酒吧猛灌伏特加和菠萝汁了。旅行结束后,合唱团收到了马桶破损、洗手池堵塞、冲茶器损坏和十五套服务生制服丢失的赔偿账单。那次,她发誓再也不带斯特劳德女子合唱团到任何地方去了,包括去附近的购物中心参加午餐歌唱活动。结果她们去了,还通过了本地和全国的年度女子合唱团大赛预选。很难想象,她们竟被邀请圣诞节后在日内瓦湖畔参加欧洲区决赛,可这是真的。所有入围者将在节礼日举行一场盛大的表演,拉开比赛的序幕。
胡安娜问了每一个人,答案全都一样。不,他们不会让出座位。“可我的妻子——”她用磕磕绊绊的英语说,“她怀孕了。”然而,这只能让情况变得更糟,因为当人们听到那句话后,连看都不愿看她了。
“你们该回家去。”有人对她说。可她不明白那是叫她们回公寓还是回东欧。
离预产期还有六周,这种时候玛格达不应该坐飞机,可她们的票是最后一刻抢到的廉价票,所以两人并没有提及怀孕之事。胡安娜要去签署一份文件,好把她母亲在布加勒斯特的房子卖掉。她飞快地走过一排排商店。她很难集中精神,因为这里人太多了,而她有太多东西要买。她想知道玛格达究竟怎么了,这种情况正不正常,可她不知该问谁。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正确发问。“看路!”有人冲她吼了一句。她看向左边,发现是圣诞老人。
应该说,是六个圣诞老人。他们正坐在免税店门口喝罐装可乐。
“你看到小孩儿没?”另一个圣诞老人问道。
“小孩儿?”胡安娜反问。
“我们在找小孩儿,因为我们要负责娱乐。机场官方对我们委以重任,直到一切恢复正常。”
其中一个圣诞老人的白胡子没了,或者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戴上。他的皮肤黝黑光滑,看起来顶多十八岁。
胡安娜指向刚才经过的座位:“那边有很多小孩儿。”
圣诞老人们朝她竖起了拇指,随后大摇大摆地离开,边走边摇晃雪橇铃,高声喊着“嚯,嚯,嚯”。他们发出的动静更像是一群饥渴的球迷,而不是携带礼物和祝福而来的圣诞老人。胡安娜想到了玛格达腹中胎儿的父亲。这是个令人痛苦的事情,每次想起来她都芒刺在背。
还是直面这件事吧,他可能是任何人。玛格达跟胡安娜相遇时就已经怀孕了,现在,孩子父亲可能在任何地方,甚至有可能就在机场。“不记得了是什么意思?”她曾不断追问玛格达,有时那个问题就像是自己冒了出来一样。玛格达只记得她参加了一个派对,拿到了一杯饮料,仅此而已。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在一座花园里,她甚至不知道是谁的花园。那时,她半**,一只眼睛还被打肿了。
一时间,嫉妒占据了胡安娜的心,她感到自己遭到了背叛。可是她明白,这种感觉是不对的——玛格达参加那场派对时两人还不认识。可一想到一个人,一个男人给玛格达倒了饮料,带她走到门外,亲吻她的唇……(“玛格达,你肯定还记得什么!”“不记得,我真的不记得。”)哪怕玛格达表现出一点怒火也好,可她从来没有。“你不需要留着这个孩子。”胡安娜说,现在已经不是六十年代了,她的遭遇等同于强奸。“而且你也知道,”她怒吼着,回想起自己认识的其他孩子。他们时刻忍饥挨饿,还有几个总是遭到毒打,“你不该留着不想要的孩子。”
玛格达用浅灰色的眼睛看着她说:“可我想要她,胡,我想跟你一起抚养这个孩子。”胡安娜向玛格达求婚了。那时她已经意识到,自己永远不会爱上别人。
胡安娜感到一阵恶心,随后发现只是饿了。她该给玛格达买点水和食物,可能这就是问题所在。她们从昨晚开始就没吃过东西。胡安娜本以为这会儿她们该坐在飞机上了。于是,她掉头走向免税店。
“不,”店员对她说,“你不能只买一块巧克力,必须买整个圣诞大礼包。”大礼包有胡安娜的手臂那么粗、那么长。胡安娜买了瓶装水和巧克力大礼包。实在太贵了,足够她们一周的伙食费。
“你要布娃娃吗?”店员问。她穿成了带光环的天使造型,还得了重感冒,所有鼻音都发不出来。
“什么布娃娃?”
“企鹅都卖完了,”店员说,“我们只剩下小羊羔。现在做特价,买巧克力可以送小羊羔。”
“那我不要小羊羔,巧克力可以便宜点吗?”
店员顿时黑了脸,仿佛胡安娜刚刚得罪了她,比如用胡安娜的母语说话。她身后那个穿着崭新雪地服的女人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等胡安娜付完钱才发现,她离开玛格达已经半个小时了。她为何要浪费时间跟圣诞老人说话,打量免税商品?都怪这个地方,它让所有东西都失去了内涵。她现在只想跟玛格达待在一起。她对玛格达的关心实在太过强烈,一心只想照顾她,满足她的需要,给她爱,这种感觉几近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