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十四行诗的因缘(25)
本世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期,闻一多、徐志摩、朱湘等诗人努力于新诗的建设,提倡格律诗,从各方面进行实验,也有人试作十四行诗,想把这个西方的诗体移植到中国来。我那时学写新诗,对格律诗不感兴趣,认为新诗刚从旧诗的束缚里解放出来,无须这样迫不及待地给自己套上新的枷锁。我只求诗的语调要保持自然,适当注意形式,至于以格律谨严著称的十四行体,我实在望而生畏,不敢问津。不料十几年后,在抗日战争时期于1941年一年内,我写了二十七首十四行诗,诗集出版不久,竟得到朱自清先生的评语:“这集子可以说建立了中国十四行的基础,使得向来怀疑这诗体的人也相信它可以在中国诗里活下去。”(见《新诗杂话·诗的形式》)这是我当初万万也没有想到的。
我首次跟十四行诗发生关系,是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翻译了一首法语的十四行诗,而法语又是我不懂得的一种语言。1928年秋季的一天晚上,友人范希衡到我住室来闲谈。我们在北京大学读书时,他学法语,我学德语;毕业后有一个时期我们共同在北京孔德学校教书,他教法语,我教国文。年轻的朋友遇在一起无话不谈,也谈到爱情一类的事,他给我背诵了一首法语的十四行诗,背诵后又逐字逐句地讲给我听。同时他说,诗的作者阿维尔斯不是很著名,写的诗也不多,但这首十四行诗却家喻户晓,众口传诵。我根据他的讲解,逐字逐句地记下来,略加整理,形成了以下的一首译诗:
生命啊有它的隐微,灵魂中有它的神秘,
忽然间一个永久的爱情含孕在我的心里。
这相思是没有希望的,我只得默默无语;
并且那使我相思的人儿也未曾知悉。
咳,她永不注意,我走过她的身边,
我永在她的身边却永是这样地孤单,
我一点儿也不曾承受,也一点儿不敢希盼,
一直耗尽了我的生命在这渺茫的人间。
她呀,她将漫不经心地走着她的道路——
上帝虽使她这样地柔爱,她却听不出
有一缕怨诉的幽情紧紧追随着她的步奏。
她只忠实于那些严肃的女儿的训规,
更不知她早已填满了我苦闷的诗髄,
一旦读了我的诗,她必问:这个女的可是谁?
这首译诗曾收在我的第二部诗集《北游及其他》里,现在看来,语言拖沓,应该译得简练一些,为了保持原形,我这里没有做任何改动。我译这首诗时,曾联想起三年前在1925年写的一首叙事诗《蚕马》。为了叙述故事的发展,《蚕马》分为三个段落,每段落都有八行起段,作为故事的歌唱者对听者的插话,三个起段末两行都是:“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是谁?这里是“不必问”,那首十四行诗是“她必问”,同样表达出一片凄婉的心情。我翻译阿维尔斯的这首诗,只是由于这点深有同感的心情,并不是要介绍十四行体。
十四行诗起源于意大利民间,十四世纪通过但丁和彼得拉克的精心制作达到完美的境界,成为一种格律谨严的诗体,逐渐传播到欧洲各国。随着时代的需要,它有时盛行,有时衰落,在不同时期产生过不少能手,如莎士比亚、布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久已脍炙人口,中国有不止一种的译本。我学习德语文学,读十七世纪三十年代战争时期格吕菲乌斯(26)的《祖国之泪》是那样沉痛,读十九世纪前期追求美与形式的普拉滕(27)写的组诗《威尼斯十四行》又是那样明净。沉痛也好,明净也好,我渐渐感觉到十四行诗与一般的抒情诗不同,它自成一格,具有其他诗体不能代替的特点。它的结构大都是有起有落,有张有弛,有期待有回答,有前提有后果,有穿梭般的韵脚,有一定数目的音步,它便于作者把主观的生活体验升华为客观的理性,而理性里蕴蓄着深厚的感情。
在抗日战争时期,整个中华民族经受严峻的考验,光荣与屈辱、崇高与卑污、英勇牺牲与荒**无耻等对立的事迹呈现在人们面前,使人感到兴奋而又沮丧,欢欣鼓舞而又前途渺茫。我那时进入中年,过着艰苦穷困的生活,但思想活跃,精神旺盛,缅怀我崇敬的人物,观察草木的成长、鸟兽的活动,从书本里接受智慧,从现实中体会人生,致使往日的经验和眼前的感受常常融合在一起,交错在自己的头脑里。这种融合先是模糊不清,后来通过适当的语言安排,渐渐呈现为看得见、摸得到的形体。把这些形体略加修整,就成为一首又一首的十四行诗,这是我过去从来没有预料到的。但是我并不曾精雕细刻,去遵守十四行诗严谨的格律,可以说,我主要是运用了十四行诗的结构。
我之所以这样做,一方面发自内心的要求,另一方面是受到里尔克《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的启迪。这部诗集分两部分,共五十五首,是作者于1922年2月上旬和下旬两个几天内一气呵成的,与此同时里尔克还完成了断续十年之久的十首《杜伊诺哀歌》。一个月内有这样丰饶的收获,在创作史上几乎是一个奇迹。《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的扉页上有这样的献词:“写此作为薇拉·莪卡玛·克诺卜的一座墓碑。”薇拉是一个精于舞蹈的女孩,十九岁时死去。由于这个少女的死亡,里尔克更深入地歌咏了他作品中一个常见的主题:死。希腊神话中的歌手奥尔弗斯为了寻求他的亡妻曾到阴间用弹奏和歌唱感动了主管死者的女神,里尔克借用奥尔弗斯的形象抒发他的生死观,在《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里有这样一首,我曾试译过——
只有谁在阴影内
也曾奏起琴声,
他才能以感应
传送无穷的赞美。
只有谁曾伴着死者
尝过他们的罂粟,
那最微妙的音素
他再也不会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