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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接着昨天(第1页)

今天接着昨天

夜里,起大风了!

发狂的风是大自然无形的疯子。它把河水抛上堤岸,将大树压得弓弯欲折,放肆地闯入一切空间。如果它闯入人心,也会把那方寸之间一起搅乱。

他,一个小伙子,隐形在黑夜的大氅里,借助这遮掩所有响动的大风帮忙,用他洁净的、没有给邪恶玷污过的手指,头一次弄开一扇陌生的门,蹑手蹑脚摸进去,却不是房间,而是一条七八尺长,堆着破烂东西的走廊。走廊尽头还有扇门,牢牢关闭着。他在手指肚儿上逐渐增加了力量也推不开。

这时,他重新变得犹豫起来。

万一被发现和捉住,他在别人眼里将永远是个被鄙视的小偷。这些天他用种种可怕的推想,阻止自己行窃的欲望,他甚至想到自己将来老了,周围的人仍旧不放心他、防备他、在背后指手画脚地耻笑他,并尽可能把东西都收起来锁上……想到这儿,他几乎彻底打消掉偷窃的动机。不知为什么,今夜骤起的扰昏天地的大风,助长和放纵了他这个邪念。他的理智一下子失去控制力,贼胆子陡然冒出来了。

他在努力地说服自己:什么贼不贼?我家的东西被胡拿乱抄,那些人就不是贼?不是比土匪还凶?难道那些人清白?!清白顶个屁,流血受勋的将军们还不是一边撅着去!只有傻瓜去顺从那些过时的道德经呢!先痛快几天再说,哪怕就这一次!小偷就小偷,怎么不是一样活着!

当他的手指无所顾忌地摸向门板时,忽然门“呀”的一响——有人!

一惊之下,他竟然不知往哪里跑,仿佛原地粘住了。

跟着,眼前金煌煌地一亮,门开了——定睛一瞧,只见面前这弥漫迷蒙的橘黄色灯光的长方形门框里,站着一个头发蓬松的老婆婆。光线在她背后,看不清面孔。

“你……干什么?”老婆婆声音沙哑。

他慌乱得嘴巴也不听使唤。糟糕!自己肯定被识破了。逃吗?他正要逃掉。

“噢,你是那边等长途汽车的,到这儿来避风的吧!那你……就请进来,哎,进来吧!”老婆婆宽和地说。

他疑心这老婆婆要把他骗进去,再招人捉他。他想应付这老婆婆两句就赶紧溜掉。老婆婆却诚恳地说:“你进来暖和会儿,没关系,屋里就我一个孤老婆子……”说到这儿,老婆婆变得迫切又冲动,“你、你进来呀!不是为了你,为我!”

“您?”小伙子一怔。这话什么意思?

“对对,你进来自管暖和暖和,只要听我老婆子叨叨一会儿就成。那边汽车天亮时才来呢!我不叫你帮着干活儿,只求你陪我一会儿……”她竟用恳求的口气,而恳切得叫人难以拒绝。

他不明白自己碰到了什么事,回头望一眼大门,心想还是走掉好,但老婆婆依然拉着他的胳膊往屋里走,一边说:

“甭管那门,我经常忘了就不关……”

这当儿,他想一甩胳膊转身就跑,又怕这样反而惹起老婆婆喊叫,招来人捉他。他没拿定主意,就已经被老婆婆带进这间又大又空、并不温暖、也不明亮的房间。

老婆婆没骗他,屋里没有别人,他再也没有注意其他什么。深陷在眉骨下的黑黑的眼珠,不安地滴溜溜转,四处察看,万一有变,怎样夺路而逃。谁要是心生贼意,不管有多漂亮的一双眼睛也会变得这样鬼祟。

“我就怕夜里起大风。一听这风声,就别想再睡。我想儿子,我儿子就在这样的大风天里死的……”老婆婆哀叹地嘟囔着。

听到这话,小伙子才明白这老婆婆对自己毫无恶意。他立刻神定心安,紧缩着的浑身筋骨都放松开。他还感觉到手发烫,原来手中端着一杯热茶。这是什么时候拿在手里的?跟着,他发觉自己已经坐在一张大藤椅上了,那老婆婆坐在对面一个矮矮的木凳上,仰脸瞅着他说:“听,这风声,就和我儿子死的那天一样……”

这时,他好像才听到风响——一阵阵猛烈的、仿佛要摧垮这房屋的声音。他看见,身边有一扇又高又大、透着冷气的窗子。然后他意识到,自己置身在一间破旧的空****的大房间里。那小台灯的灯光只能照亮一张堆着被子的单人铁床和周围不多的一圈地方。他和老婆婆就坐在这床前的灯光里。

他这些感觉就像从梦里逐渐醒来那样。

于是,他注意地瞅一眼这老婆婆。一个很普通矮胖胖的老妇。一双短小而皱巴巴的手齐齐地放在膝上;伛偻着的上半身和皮肉松弛、满是皱褶的脸,正努力朝自己探过来;直视着自己的双眼强烈又迷茫。显然,这大风之夜勾起她悲伤的心事,无处倾吐,无法摆脱,她有种把这在心里翻腾而受不住的东西倒出来的渴望……

“如果他活着,整整四十岁了。他死那年,差三天二十岁生日。我还给他预备好一套过生日的新制服呢!谁知竟是拿这套制服把他送走的……这孩子做衣服从来不爱试,也就没有过合适的衣服。这套制服是我硬拉着他去试过一次的,谁知合不合身,他是躺着穿上这套制服的……那么匀称的身子,你要是见过他也准会心疼的。瞧,那就是他——”

那边,灯光遮暗的墙壁上挂着一个旧镜框,框上油漆剥落褪色,但照片上那二十来岁的青年人光彩而透亮。乍一看,这镜框就像一个小窗洞,探进来一张讨人喜欢、英俊开朗的脸儿。衣着是五十年代最常见的式样:八角帽,长毛绒领的棉外衣,胸前那个说白不白的小块块是校徽吧……小伙子并没有什么触动地望了两眼。老婆婆的目光却停在照片上。照片上这个曾经活着的人,仿佛正把沉睡在她记忆中的一切全都唤醒:

“……聪明、能干,不是我夸他,人人都这么说。这孩子从小学一进校门就是班长,还一直是什么课代表。不光念书好,打球,吹口琴,写毛笔字,样样行,还样样拔尖,市里的毛笔字展览还得过奖状啊……”说到这儿,她脸上所笼罩的痛苦,便被一种痴醉的笑很快而又奇妙地消解了。老婆婆们都是这样夸赞自己心爱的儿子的。一种母亲的骄傲使她眉眼闪出神采,一时连脸上的皱痕都显得浅淡了。“他直到高中毕业,年年考试都是班里的头一名。就一次得了个第二,那是怪我闹肠炎,他在家侍候我半个多月,误了功课。不过他门门分数没有在八十六分以下的。你说这算不错了吧!”老婆婆的声音兴奋得有点儿颤抖。

“哦,哦……”小伙子心不在焉地随口应答。他无心称赞这个与他无关的、早夭的、平平常常的人。而且他还想着早早离开,因此声音平淡得几乎没有任何内容。

“怎么?你不信?我拿给你看——”老婆婆激动地站起身,转过又胖又弯的后背,猫腰从一只笨重的旧式五斗柜最下边的一层抽屉里,拿出一个破旧而变硬的黑皮包,从中抽出一个讲义夹递给小伙子。当她发现小伙子接过讲义夹后居然不知所措,便急切地叫着:“打开,看呀!”

小伙子就这样被迫地打开讲义夹。

合页锈涩,打开时得微微使点儿劲儿。

里边是厚厚一叠存放已久而夹得极平的分数单。他仿佛不由自主地一张张翻看。这是从小学一年级直到高中毕业全部的分数单,纸已经变得深黄发脆,却像古物一样精心保存,没有一点儿残破,而且按照时间顺序一张不缺地排列着。小伙子不由得把手放轻。上边的字迹虽已发黑,却能清楚地看到这些优异的成绩。老婆婆没有夸大她儿子,分数单上的每一个数字肯定早就印在她心里了……

忽然,老婆婆从小伙子手中把讲义夹夺过去,“啪”地一合,脸上的笑意一扫而空,那些皱纹陡然加深,好像画上了又密又重的线条。声调又是那样愁惨:

“别看了!其实我已经好几年不看这东西了。一看它,以前那些事就全涌上来,我受不了……尤其这大风天。那天,当人家给我送信儿,说他为了救一个孩子死了,我急着往医院跑,路上就起了大风。我是顶着风去的。我愈想快跑到,风就愈大,好难走啊!那天的风和今夜一样,像发了疯,直刮了两天两夜……”

救人?孩子?大风?

小伙子心里怦然一动。联想是思维中最不可思议的。他一下子想到自己的童年,不是也被人救过?他和邻居的孩子在铁路的路基上扒石子、捉蛐蛐,风大,没听见火车开来的声音,千钧一发时,被一个青年冲上来,猛地推下路基。火车开过去,他们得救了,那青年却被轧死了。当时他只有七八岁。这事究竟是当时的记忆,还是以后大人讲给他听的?分不清了。但他还模模糊糊记得,很长一段时间,家里人总带着他去看望人家父母。可是谁知道往后这联系怎么就断了呢?就像很早以前地面上有过一条波光闪动、浪花喧响的小河,它什么时候沉默、干涸,并被时光的尘土填平而无迹可寻了呢?那件曾经使他全家激动不已、感恩不尽的事,渐渐很少再提起来。他也更不曾去想:自己的命是另一条命换来的,用别人的生命换取的生命是负有责任的。怨谁?时间?二十年了,刻在石头上的字也不见得能看清楚了,更何况经历了多少次暴雨的冲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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