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潮了。潮退了。一去到天边。几十里一片死寂。没有浪花迸溅的礁石失去了往日的雄奇与严峻,没有潮头掀腾的沙滩失去了昔时的**与激涌。海鸟与海风也退去。那虽然寂寞虽然不安虽然凶险却充满力量充满渴望充满光和影的生活到哪里寻找?谁告我。
长久沉陷在沙地上的船干了,裂了,散了。它不再属于海而属于陆地了。
那次我回到久别的故乡的海边,看见渔民夜里就搬这些船板在沙地上生火。红的光亮的火映衬着这些黝黑无言的废船。永不歇息永不平静的海在远处在月光笼罩下含糊地喧响。你是否听见这喧响中还有一种动人的声音在呼叫。
今儿打早已经迎来又送走四批客人。醒来时那股子作画的兴头全叫这些浑蛋来访者扰散扯碎带走。算了,今儿不干了。我把邮递员刚送来的一包邮件扔在地毯上,就劲儿往地上懒洋洋一躺,随手一件件拆开看。又是请柬,又是请题词请推荐作品请演讲,又是索画求画催画,又是祝贺获奖。天下的颂词总差不多,像黑蚂蚁爬来爬去。忽然一个浅蓝色信封,你的。你永远是这种宁静的颜色,到眼前也从不惊动我。
你告诉我,你研究生答辩已经通过,马上要到奥地利去进修,可能一年两年,可能三年。你说你行程在即,没时间来看我。你说你告诉我这些,为了使我高兴。你还说再见。
怎么这么快研究生都学完了。一算,哟哟,原来你去上海上大学已经八年。整整八年过去,为什么我不曾觉得?回忆起当初你妈妈陪你到我家来和我告别,那印象怎么那么模糊。时间又像过了十八年一样漫长。什么是衡量时间的尺度?记忆的清晰度,还是它中间那些实在的生活和难忘的细节?
八年里,你只是回来度假探望妈妈,才能来看我。你来过几次,记不得了。我的记性真是愈来愈糟。昨天我把开会的日子记错一天,赶到会场人家头天就把会开过了。似乎你每次来只坐一小会儿,也很少来信。你怕打扰我才不敢来也很少写信吧!就像我那些老朋友,真心请他们也不来。我不曾得罪或怠慢他们,到底什么东西使我和他们疏离?是不是我不曾为这疏离感到强烈的苦恼,反倒加大这疏离?
我使劲儿想才想起,你每次来,总还是当年那样用你黑黑的眼睛专注地望着我。你很少说话,只听我说,只点头,只微笑,然后就走了。你为什么很少谈自己而使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呢?你仅仅看到我、坐一会儿、听我兴致所至胡说一通就足够了吗?忽然我记起,一次你来送我一本相册,贴满你的照片,那相册不知压在哪里。你为什么要送一整本你的照片给我?还有一次,我忘了哪年,你请我到你家非要弹一支曲子给我听,还是那支《少女的祈祷》,可是你又弹乱了,为什么你还弹那曲子,为什么你一弹就乱呢?你呀你呀,我呀我呀,多糊涂。
你把你妈妈接到上海后,你不再来了,那是哪年,哪年?距今几年?可是你这一走也许很久也许永远不能再见。你信上这“再见”意味着什么?瞧,你把“再见”这两个字拿笔反复描,变成好沉重的两个字。
忽然我觉得生活中有一部分东西抓不住了。我的心发空。我马上翻身起来把这感觉写给你。我也像你一样,把“再见”这两个字反复描得很粗,很重。
七天后,我和一位乐队指挥谈《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头天晚上,他指挥演奏这支曲子使我落泪。现在谈起来依旧激动得连喊带叫,像两只打鸣的公鸡。
有人轻轻敲门。我一拉开门,是你?笑眯眯站在门外,怎么可能是你。恍惚间,还以为你来看你妈妈。这当然是种错觉。
你身前立着一大束银柳,好长,几乎和你一般高。你两手轻轻把它拢抱胸前。你穿一身深灰,和银柳枝干颜色一样;你戴一双白茸茸兔皮手套,围一条白茸茸兔毛围巾,好比银柳的花骨朵。你故意这样穿的?简直是银柳的化身。
我说,快进来,我们正谈“老柴第一”,你也参加一起谈。我接过花戳在柜旁,你坐下来,我们接着谈“老柴第一”,谈第二乐章,那牧歌式静穆深远的第二乐章,还扯到列维坦,扯到契诃夫的《带阁楼的房子》,扯到俄罗斯民族的忧郁美,快谈醉了。那指挥几次蹿起来,他最得劲儿的表达方式还是挥动那两条会说话的手臂,“唰唰”甩动他散发着情感的长发。我不懂音乐,只谈直觉,止不住和指挥抢着说。我抓他的手叫他停住,他推我的胳膊,像打架。
你静悄悄在一旁,一直微笑望着我,还是不说话。
指挥要回家吃饭,我送他出门上电梯,回来时你已经站在门口,围好围巾。
“干什么,你要走?”
“我十二点三十一分的火车,回上海。”
“回去,你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刚来。”
“刚来就走?那、那你干什么来的?”我很奇怪,“你干什么来的呢?嗯?”
你没说,也没笑。两只黑黑的眼睛望着我。你用这双眼睛望了我十几年。忽然我全明白了,我的心立刻就揪上点儿劲儿。
“不行,现在已经十二点了,赶不上车,你多待一天,我去给你换票。”我说。
“我大后天去奥地利,实在没时间了。我是坐出租汽车来的,司机在楼下等我。”
我有点儿慌,克制一下,说:“那好,我送你下去。”我去按电梯钮。
你忽说:“别坐电梯,走下去吧,楼梯上还能说几句。”你用的是种请求的口气。
我依你。我已经痛悔刚才谈什么死“老柴”了。有多少话,只剩这点儿时间,只好说最该说的。什么是最该说的?
我住十一楼,我们走下去。从十一楼到十楼、九楼、八楼、七楼,然后是六楼、五楼、四楼、三楼、二楼……却没一句话,只有我们两人“噼噼啪啪”凌乱的脚步声。全是脚步声。
这脚、步、声,我永远忘不了。
到一楼,你停住,背对着我,低声说——似乎只有压低嗓子,才能保住声音平稳:
“我,不能回头了。你信里没写的话,我全明白……”
我呆住,看着你进汽车,远了,走了。
一连四天,我面对这大束辉煌的银柳,陷入一种难以言传又异常强烈的气氛里。任何人敲门也不开,各种信件全不拆,电话线拔了,只把自己关在屋里。生怕这气氛被扰散,消失。四天过后,一个熟人闯进来,看看我眼神奇怪地说,你有病啊。是啊,到底我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