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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歌(第3页)

小方桌上那点儿粉丝炒白菜丝,几个茶鸡蛋,两三根蒸腊肠,一碟韭菜馅饺子——你俩就这样几乎一无所有地面对着又大又空的新的一年。你说你们没酒,沏一杯热白糖水给我做“酒”。你说你们只有两个饭碗,就拿一个带把儿的白瓷茶碗给我盛满饭。这样好,这样更亲切。我以前也吃过大宴华宴,现在全忘了。我恳请你弹一支曲子庆祝新年,今晚。我知道你妈妈不准你手指沾琴。你偷偷告我,你总是偷偷弹琴。起先你妈妈知道就拿尺子打你手,打肿。一次她下班站在门口,可能给你琴声里什么东西感动了,从此不再管你。她回来只要听见你弹琴,就敲敲门,你马上停住盖好琴盖。两人见了都装作若无其事。

今晚我提出请你弹琴就需要点儿勇气。我是有意这样做,早有打算只等这一天。今天的气氛对今天最适合。我抱定决心非要打开这关闭太久的门。

你没准备,张大眼望你妈妈。

“弹吧。”

你妈妈的话出乎意料,她的平静更出乎意料。这样你才放心坐到琴前。她为什么改变自己,今天。我想。

你感觉太神圣还是太紧张,因为头一次在你妈妈面前还是头一次在我面前弹琴,你弹《少女的祈祷》,可是你完全弹乱了。你不断摇头,两个小辫梢左右刷着你瘦瘦的后背,你还大口喘气,想镇定一下你平平的然而大起大伏的胸脯。干什么这么紧张?最后你弹得一塌糊涂,无论如何弹不下去,只好扭身到桌前,朝我歉意微笑,笑里还深深埋着懊丧。我真不该请你弹琴。

“这曲子她本来弹得不错。”你妈妈对我解释,为你。

我举起糖水——糖水早凉了,说:

“祝你明年十八岁,大姑娘了。”

“也祝你……你明年该多少岁?”你说,你还没完全镇定下来。

“你别以为一年年下去就能赶上我。我永远比你大十二岁。就像你妈妈永远也比我大十二岁。”我说。

我们都笑,松松快快快快活活笑了。你妈妈忽然举起甜甜的**说:“就为两个小十二岁的人和两个大十二岁的人一起祝福吧!”她第一次说笑话,你也感到惊讶。

是时候了。我想。

我撂下水杯起身走向那停摆的钟,伸手摘下来,一下子你俩神气都变了。你竟然从心里轻轻“噢”了一声。我浑身好烫,是不是刚才在家里喝的那些酒都冲上来,脑袋有点儿失控感?这事却只能由着我,不能由着你俩。我死死盯着你妈妈的脸,把停了有如一个世纪的时针拧动。轴生了锈,使上劲才吱扭吱扭转起来。再嘎嘎拧响上弦的钮,表壳里嘀嘀嗒嗒嘀嘀嗒嗒满屋响起。计算生活和生命的指针全都复活。当然,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看见你俩的眼睛一齐亮闪闪。我赶紧把脸扭过去,不愿意看见你们再把这泪水克制回去,也许是我自己已经不能克制了。

我们站在齐腰的水里,望着在风浪里颠簸的渐渐远去的小船。海面不断掀起的波涛终于遮住了它,好像把它吞没。大海最终吞没它,必然……我们忽然不哭了。说不清是心满意足还是无限自悔;说不清到底是叫它永远静静睡在岸上到死,还是粉身碎骨埋葬在大海里好呢?

这儿时的惶惑一直在我心里纠缠。

我在废墟中挖一个洞,把父亲弟弟背出来。大街上满是残砖碎瓦断树斜杆。被大地震吓掉魂的人东西南北又南北东西地跑。我打菜店门口搬个大竹筐,扣在一块空地中央,叫父亲、弟弟坐在上边等我,赶紧弄辆破自行车去挨个儿看我的朋友们,是死是活。

找到一个,不管他家毁成什么样,只要见人活着,用劲拍两下他的肩膀,上车就去看另一个朋友。

路上碰见朋友熟人,看我两腿血迹斑斑,二话没说,掏尽身上所有口袋,把钱硬往我胸前口袋里掖。我无法拒绝,这时他们每个人的手劲都变得比我大。没多会儿,我胸前口袋鼓成个球,多年来我没这么富过。

跑到教堂附近,我见一位画友躺在道边地上,脸灰得像瓦片。他的腰被砸断,身子下边垫着他的油画。邻居一伙小子正要抬他去医院。他对我说:“今天才明白,艺术是最没用的。”我把口袋的钱一把抓出来,往他头旁一塞说:“快去医院,我一会儿就去看你。”这时我已经被一个可怕的景象惊呆,远远的,你的楼已经变成巨大的土堆,不像金字塔,像坟。纯蓝的天笼罩着它。不知是碎玻璃还是别的,在那土堆上刺眼闪光。

我绕这大土堆转了三圈,心像往下掉,没有底,不知掉到哪里。忽然,我朝这小山似的废墟狂喊一声:“完啦!”

一个人跑来,以为我疯了。多亏这人给我一线希望,说你们这一带逃出来的人都集中到了东边的骨科医院。这医院以前叫作老马大夫医院。

医院大院里外全是人,毒日头下冒着人味汗味药味酸臭味。这儿有临时救护站,还供应面包和水,可以活。大铁栅栏门关严,几个戴红袖章的街道老大娘把门站守,只准这一带居民进出,外人不行。我一眼瞧见你们楼下那胖女人,抓她袖子问:“她们娘儿俩怎么样?”同时准备一个噩耗把我撕裂。

胖女人倒把我记得牢,一眼认出我。她说:“没死,跑出来了。”她脸上没笑,斜眼等我的神气。

我差点把这胖女人抱在怀里:“人呢?”

胖女人说:“一早就出去了,不在里边。”她走开,不愿再搭理我,也许不愿看我高兴。

只要你们活着,不见也是好极了。这遍地废墟,对我们又算什么。我沿围墙走,忽然发现前面还有扇铁栅栏门,锁着。隔过栅栏我竟然一眼就瞧见你俩。我叫,你俩就像两只小鸟扑在铁栅栏上。你俩的脸怎么晒得这么红。这时我们的眼睛都盯在对方身上的伤上。多好,我们都活着。

你说,你最幸运,大地先是摇落一块砖不偏不斜贴着头皮立在你头顶前,房柁下来又正正好好架在这块砖上。你在一个死角里赢得了一个比世界还大的空间。你不该死,上帝也知道。我说:

“将来务必找到那块砖,刻上字,留起来,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一块砖。”

你俩轻微地笑了,使我感到一阵松弛。

你妈妈说:“你永远再看不见我们那间小屋了。”这话像一大片阴云。

我忽然想到这些年那些事,再没心气儿说笑话。旁边有个水果摊,我一摸口袋,幸好还有一张五角钱的票子,跑过去,可着钱数买了两个好大好大的苹果,给你俩。我从铁栅栏往里塞,这情景有点儿像探监。铁格子间距太窄,苹果大,进不去,使劲塞啊塞进去,苹果两边被铁格子连皮带瓤刮去厚厚一层,到了你们手中,已经成扁圆的了……

下午回到家,邻居告我,一早来了两个女的,一大一小,手牵着手,在大太阳地里,面对我坍塌的房子足足站了两个小时,才走。

我这才明白,为何你俩脸晒得那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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