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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歌(第1页)

船歌

那时我们几个孩子天天准时聚到海边,全都暗着脸,谁也不跟谁说话甚至不打招呼,各就各位一起推动这只搁浅的船。已经干了二十多天,只推出两米远。船头前翘,有如伸长脖子探向远处茫茫大海,船尾却陷在泥河中痛苦呻吟。后边拖着两米长的深沟。船里还残积一汪昨日的海水,晃动明亮的天光和云。舷板披挂着厚厚长长穗子一样早已枯干变色的海草;还有死死生结上边的螺贝,好像一离开船板它们便失去生命。我们的手给贝壳刀口一般坚硬的边缘割破生疼流血,谁也不吭声,依旧大角度倾斜身子把全部力量压向双手,眼睛死盯住前边,那海。终于一天,大海涨潮了,潮水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喊涌上来,把这船从海滩托起,带走。我们站在齐腰的海水里,望着大浪中狂乱颠簸而远去的小船,没喊没叫没欢呼,全都哭了……这场面这情景这感觉叫我记了三十年。可是至今不明白那时我们那群孩子为什么要推动那只船,为什么哭。

我认识你太偶然。

其他的偶然一万个,这样的偶然只一个。如果碰上其他任何一个偶然,我此生此世就与你无缘。于是,我想,我说,偶然才是命运中的必然。谁还找到这偶然?命中注定,你我。

那是因为那天无聊才去看望一位同样无聊的画友,让孤寂的灵魂相互靠一靠。正赶上抑郁症使他面临崩溃不得不送往精神病院,正赶上在他家门口碰上他。晚一步,后边的事全没有了。他说,他要到天国开画展去,说完推开我就走,走几步又回来说:你必须帮助一个女人。他没说为什么,只是清清楚楚告我一个地址和一个女人的姓名。推开我又走,又回来,再把这地址姓名告我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别人把他劝走拉走。一个对世界绝望的人,念念不忘最后的责任必定是神圣的。于是,我找到你家。

当我说明来意,这女人眼睛立刻亮闪闪。

我一惊。白桌布上两块冷森森的黑纱。我知道的她都知道了。那画友进医院当天病就暴发,一头撞墙,把脑壳撞得粉碎,连墙皮都撞下来。立在他灵前,我想,如果他真能在天国开画展,世上的人也只得到下世纪才能去看。他还要等半个世纪一个世纪,也好,比活着有希望。可是送葬那天为什么没见这女人?她何时何地戴这黑纱?为什么两块不是一块,另一块是谁的?

她看起来不过四十岁,脸上的阴影倒像重叠了一百年的苦难。蓬松乱发中间一团柔弱疲惫的感觉。她说:

“为了我,这不值得……”

这是我全然不知的故事中的一句话,听起来自然没头没脑。却见她眼睛不再亮闪闪,衣襟也没泪痕。泪水被她眼睛克制了吸收了。后来才知道她只这样“哭”。我见过的,只有强者才这样“哭”,她怎么能。

她告诉我,她没工作。

“我们画社有外加工画书签的活儿,只要你能画几笔就成。”

“我过去弹钢琴。年轻时喜欢画画,都是瞎画……我怕画不好。”

“不难。”我高兴地说,“先试试吧,明儿我就送些白片还有样子给你,好吗?”

微微柔和的笑推开她脸上的阴影,解冻。我点点头,我愿意由于我使别人能这样。

“好像有小孩在房上,小心踩漏顶子。”我说。

“是我女儿。瓦坏了,拿块油毡压上。”

“压上哪行,我来,我会。”

我上阳台,一扬头,阳光好强,还是看见了你。你穿一条粗蓝布背带裤,肥裤腿显得笨重,挽着袖儿的白衬衫就显得又轻又薄。你坐在房顶的大斜坡上,下边一大片红瓦,上边一大片蓝天。白的灰的花的鸽子落在你前后左右。你拿着一块好大好沉的油毡,在做你根本不会做的事,有点儿笨手笨脚。你脸上身上蹭了灰土,好比那鸽群中一只弄脏的小白鸽。我笑。

“他要帮咱们。”你妈妈仰脸对我说。

“是。我会。我来。”我大声说。有种要承担一切的劲头,几下上了房,踩着瓦沟大步迈上去,鸽子在四周飞起飞落。不怕人的鸽子只向远一点走,挪动。我接过油毡时,你并没有客气或感谢地笑一笑。你用你黑黑的眼睛专注地望我一眼,这眼好深。你不是用眼,是用心灵望我。那时谁还会用全部心灵望一个陌生人,像人望大自然那样,无戒备的,感受的。后来我发现你也用这样的目光望一切。可是当你望我时,世界忽然变得一尘不染。

你家的挂钟指针总指着九点四十分。我说,也许发条坏了,我拿去修。你妈妈说,它没坏。我说,那是该擦油泥了,我一个朋友就能干。你妈妈说,不用,只是没上弦。为什么不上弦,叫时间永远停在过去某一个时刻?你和你妈妈眼睛同时亮闪闪,一会儿泪水同样被克制被吸收。原来你也是这样“哭”。你们不说,我不会问。我懂得怎么对付痛苦——绕开它。我就讲笑话,讲呀讲呀一直讲到你俩全笑了。

男人对女人就该有保护意识。女人乐不乐意接受是另一码事。要不怎么证实自己的性别,还称什么男子汉。

可那些年,我实际没帮过你们什么忙。你妈妈那两笔画不能担起画书签的活儿。你们打扫房子,搬煤,糊窗缝,挪东西,钉钉松动的桌子椅子腿儿,我一进门,你们立即停下来,从来不叫我干,虽然我比你们更会干这些事,甚至是行家专家。你们只想叫我坐稳,把你们碰到的一个个难题提给我。我高兴用我的机智把这些问号打碎,还有些问号你们明知道我也没辙,却喜欢看我拿笑话把它扭得变形,不再像问号,好玩。

“你刚刚上来时,二楼那个胖女人问你什么?”你妈妈说。

“问我吃饭了吗。嘿,她倒挺客气。”

“不可能。她是这楼里的治安代表,只要有男人来到家,她就不客气地盘问。有次一个医生来给我看病,她居然跑上来,闯进屋叫人家掏出工作证。”

你妈妈像背个铁包袱,沉重极了。我不知道这包袱里是什么。你那里好比一只受惊的小鸟望着我,求援。

我咧开嘴笑了,说:

“我预料再过一年,每家每户都进驻一个人,叫‘家庭大叔’。一同吃一同睡,不单你家来什么人要查,查出身查历史查祖宗八辈,还负责记录梦话,观察每个人神色态度情绪,每隔一刻钟问你一次,你在想什么。”

“那怎么可能。”你张大眼睛问我。你傻极了。

“这种‘家庭大叔’都是经过特种训练的。训练第一项,就是能从人放屁的声音辨别出有没有牢骚。”

忽然,你和你妈妈咯咯笑起来。笑一阵,琢磨一下,相互一看,忍不住又笑,愈笑愈厉害,直笑得折下腰,你扑在你妈妈怀里喘不过气来,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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