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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接着昨天(第2页)

一想到“二十年”,他心里又是一动。这老婆婆的儿子不也死去整整二十年吗?不也是刮大风?呀!难道老婆婆的儿子正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自己又偏偏来偷窃人家?!太糟了!

似乎有种铅样的沉重东西压在他心上。

不不,这不可能!他努力否定这种推断。未免太巧了!这样太像戏、像小说、像电影。可是生活中什么意外蹊跷的事不会发生?他愈怕这样巧合,愈觉得事情就是这样,好像专门为了惩罚他才这样布置好的。

他想问明白,老婆婆的儿子是否在铁道上救孩子时死的,但他又不敢,万一是呢?

偷窃自己的救命恩人!

多么可耻,多么可卑,多么可怕!他不叫自己这么想,但思想是管不住的,无论别人还是自己。

一阵哀哭把他这些乱糟糟的想法打断。原来老婆婆正在轻声啜泣。两手抚摩着那讲义夹,就像抚摩着臆想中儿子头上的柔发,大股泪水止不住从布满层层细纹的眼眶溢出来,沿着脸颊上弯曲纵横、沟一样的皱痕颤颤流淌,在台灯斜射来的光束里闪闪发亮,有如月光下的河网。她已经浸进昨日的悲痛中,这样子真是哀婉动人,使小伙子不敢看了。呜呜的哭声与外边呼呼的风吼混在一起。

小伙子有种犯罪的感觉,还朦朦胧胧有种认罪的冲动。

老婆婆忽然指着那扇黑乎乎、给凶猛的气流推动得“嘎嘎”响的大窗子,说:

“听,这风,就是这风,没有这风,河里没浪,我儿子会水,救上那小孩子后也能上来……”

“呵!”小伙子的精神突然一振,睁大眼问,“他是在河里……”

“是啊,一个浪头把他压到冰下边去了。……差三天二十岁。过了生日也好……”老婆婆摇着头,悲恸欲绝,好像她最近才死了儿子。

然而,小伙子这时倒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呵!老婆婆的儿子是掉进河里的,救自己那人是给火车轧死的。而且,这是冬天发生的事,自己那是秋天里的事,完全没关系的两码事!根本不是自己所担心的那种巧合!其实那种担心太多余,巧合都是戏里编造的,人和人很难连在一起。他的心重新一次松开。当他看见老婆婆脚尖前有一块揉成一团、湿乎乎的手绢,就伸手拾起来,递给这可怜的泪渍满面的老婆婆。这时,他心里只剩下同情,还有种局外人的轻松感。

但老婆婆好像没看见递来的手绢,没接,而是用她闪着泪光的眼睛冲他气呼呼地问:

“哎,你说,我儿子死得值吗?”

“值?”小伙子不明白这句话指什么,为什么。

“对!”她显得神志迷乱又清醒,“你听我说——我儿子刚死去那些天,我确实认为他死得值得,甚至挺光彩!那时,报纸天天登他的照片,还有写他的文章,他的名字用好大的字儿啊!人们称他‘勇士’,要永远记着他。我便被当作这勇士的妈妈,被请到各处讲话。我哪会讲话?看着那么多人脸,我连嘴都张不开!人们还非问我是怎么培养儿子的。我怎么说?我就照实说了:‘我儿子原本就是那么一个人,再说谁能见死不救呀!甭我教他,他也该那么做呗!我不过给他做饭、缝补衣服、纳鞋底子……哪个做母亲的不干这些事呀!’人们听我这些话,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对我尊敬地笑着。我脸上也挂着笑,虽然笑得不是滋味,却不是装出来的……尽管我想儿子时也掉泪,但我不能在人前哭,我知道,我一掉泪,就给儿子减色了。我特别信一个干部的话,他说‘您想想,您儿子的死,叫多少人能够说出应该为什么活着’!这话叫我明白,我应当跟儿子一起做好这件大事。也许为了这个,我从来没有感到失掉一个人那么空!有时心里还满满实实的!尤其是那个被救的孩子常来看我,每逢年节,他们一家人准接我去吃饭,那孩子每次都对我说‘我就是您儿子’!我想,还要什么呢?这足够了,倒不是安慰自己,不拿出命来,谁甘心做你儿子?可是……时间一长就变了……热乎劲儿冷了……说过的话都忘了……那孩子也渐渐不来了……”

“他——”小伙子说“他”,却一下子想到自己。才放松的心,又被碰了一下。

“他不来,我能去找人家吗?救人一命,就得拖累人家一辈子?施恩求报多没劲!人家有人家的事,哪能总围着我转?再说……前几年我家被抄得一干二净,搬到这儿来,同我独身过活的本家妹妹做伴,妹妹又病死,只剩我一个人了!当年我守寡在家,儿子上学,常常一人待在家里,过惯了清静日子。不知为什么,现在变得怕静、怕闲着、怕夜里醒来,尤其怕这季节起大风……我愈琢磨愈觉得冤,我儿子死得太早,死得不值得呀!”

“不!”小伙子说。他仿佛急于打消老婆婆这些折磨自己的念头,其实并没认真想,而是情不自禁地说的。

“怎么不?且不说我这孤老婆子没人照管,就说当年那个被救的孩子吧,他在哪儿呢?今年他也得二十多岁,和你年纪差不多吧!”

“我?”他的心什么地方,好像又被碰了一下。

这两下,他觉得心头有点儿发紧,好像还有种什么东西朝他逼来的预感。

“是呵!你说,那孩子现在干什么?当工人?干部?什么样儿的人?他能和我儿子一样聪明、能干、仁义吗?也肯为别人去死?这都不说!如果他游手好闲,如果他是小人、坏人,如果他道德败坏?比方……小偷——”

小偷!

这个词儿就像一根又尖又硬的针,猛地戳在他心上,并像电光大火一样,热辣辣把他全身刺穿。谁知道,这一下才是真正刺向他的!他再没有勇气望着老婆婆,尤其这双眼:哭红的眼睛好像滚烫滚烫;跳**着**的目光犹如两道雪亮的强光,仿佛照透了他的灵魂,一点点儿龌龊的歹念也藏不住……为了躲开这目光,他只有低下头来,但耳边却响着老婆婆的声音。这沙哑的声音却把每一个字都异样有力、不可抗拒地送到他的耳朵里:“我不信,被救那人比我儿子还好!肯舍命救人的有几个?拿这种人去换一个比自己差的,怎么能说值得?有时,我想,如果那被救的人更好一些呢……不不,不可能,真要是那样,他为什么再不露面了?难道他死了?不,我也不该这么说。别叫我遭罪,咒人家死!可是他为什么一点儿音信也没有,他要是有心,总能找到我的……不说那人了!我现在就是想儿子!他要是活着,我至少有个伴儿,有人说话,有人疼我。他从小就孝顺,知道我守寡带大他不易,才好好念书,为我争气。别看他没这么说过,我心里全明白。你看这话匣子——”她指向桌上,一个用胶木肥皂盒改制的简易的小收音机,破裂处贴着橡皮膏。“他怕我待在家闷得慌,给我装的。这么多年,我一直靠它做伴。现在年纪大了,耳朵不行了,声音开得太大,坏了,人家都说东西太老,不能再修。唉!如果我儿子活着,他准能修好!可是我……我到哪儿去找他?二十年了,死了这么久的人谁还记得?谁还记得他为什么死的?即使记得,又和别人有什么关系?现在有几个人还记得过去?反正我再不拿那些没用的道理骗自己了。我算明白了——空的、空的,一切都是空的!哎,你说是不是?”她充满绝望地问,绝望是她感情的最**。

小伙子心里本来也装满这些想法。他自己就从绝望中走来,碰到了一个同样绝望的人,不知为什么,那些想法反而变了。

老婆婆没听见小伙子回答。她忽然觉得有点儿怪─这不知姓名的小伙子进屋来就没吭几声,好像连表情也没有,此刻索性连头也不抬了:“哎,你也说句话呀,哎哎─”她欠起身,把皱巴巴的手放在小伙子的肩上摇了摇。

小伙子慢慢把他这仿佛无比沉重的脑袋抬起来。咦!怎么他脸上罩满一层透明、颤动的泪光,还有一种不可理解的神情?不等她问,小伙子终于开了口。一句意想不到的话,从他厚厚的哆嗦的嘴唇中间吐出来:

“我就是被您儿子救活的人……找您来了!”

老婆婆顿时惊呆了。她站起伛偻的身子,用湿乎乎、发红的双眼,迷惑地盯着这张年轻的面孔。愈看愈陌生,还是愈熟悉?她不信这是真的,又怕不是真的。

然而,这是真的。

她从这小伙子的眼睛里渐渐看出来了。这黑亮亮的澄澈的目光,这真切、赤诚、坚定不移的情感,只有在当年那被救的孩子的眼里见过。于是,她的心,她全身都被一种强有力的温暖包裹起来。

她充满母亲的宽厚的柔情望着他。她忽然发现,这小伙子脸颊映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的、异样清明的光辉。两人不觉一起向那窗子望去。

哦,什么时候天亮的?

风也无声无息停止了。

明洁的晨曦,静悄悄爬上这结满冰花的大窗户,展开一片晶莹而纯净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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