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真爽直!”我说,“你认为我们没有头脑,不会思索,什么都不懂吗?”
“不,我的理由并非什么高深的道理。你们的脑袋里也不乏思维的成果,不乏见地,但你们办起事来就不依靠自己的大脑,而是依赖条文、成规,还有传统的概念。传统就是正统;正统就是天经地义、不可违背的。你们早已习惯成自然,从来就不去验证一下那些传统的概念是否合乎人情事理,而是硬要把生活扭曲了,装进那一个个固定不变的套子里去!”
“如果我个人认为你的话也不无道理呢?”我突然问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但我说这句话时似乎有些冲动,是不是给这女人颇有些真知灼见的话打动了?
她听到我的问话,微微一怔,开始用一种郑重和认真的神情打量我,仿佛在分辨我是怎样一个人。刚才眼里射出的恼怒、昂愤、过激、咄咄逼人的光芒,好像水面上强烈的反光,一下子掠去了。只剩下一双幽幽深潭般的眼睛,陷在她凹进去的发黑的眼窝里,异常冷静,上边好似还罩着一层淡淡的寒雾。她慎重又好奇地注视着我。一瞬间,我明白地感到坐在我对面这年轻的女人有着沉重的心事。凡是性情乖僻的人,大都是由非凡的经历和特异的环境塑造成的;有如一件破损了的古物,其间必然经历过许多不为人知的磨难……
我忽觉手指热辣辣的,原来烟卷已经烧到了根儿。我扔了烟头,重新点上一支烟,抽了两口,把话题转到更关键的地方:
“我们暂且不议论你的理由。我很想知道,你这些想法是早在同赵锁柱结婚之前就有了,还是以后才有的。”
她停顿一下,说:
“当然是以后。因为任何结论性的想法都产生在事情发生过后。”
“你与他结合之前难道不了解他?”
“不了解。”
“什么?你们没交过朋友?没谈过话?”
“几乎没有。不仅婚前,直到现在。七年吧!”
“为什么?你们吵过架?”
“不,从来没吵过架。有时我倒想和他吵吵架,因为我寂寞得难受。但偏偏他脾气很好。一句话可以对你讲明,我们没话可说。想想吧!如果让你和一个跟哑巴差不多、只知道下地干活的人共同生活一辈子,你受得了吗?”
“那你为什么要嫁给他?你又不是被迫的!”
“不,我是被迫的。”她的声音低沉,口气却肯定。
这使我十分惊讶:
“谁强迫你的?”
“我。自己强迫自己。”她说。
她的话愈来愈使我惊奇莫解。如果单听她这句话,会以为她在故弄玄虚,但她的表情却告诉我,这句话后边隐藏着难言的沉重的内容。她一会儿埋下头去,好像有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后颈上,半天抬不起来,只能看见她蹙紧的眉头;过一会儿,她又仰起头来,绷紧嘴唇,眼里放出硬充强者那样狠巴巴的光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甩开缠绕在心上的痛苦的绳索。
“你为什么强迫自己?”我说,“我看得出,即使七八年前你也是个有主见的姑娘。是不是因为当时家庭、社会,或者你自己的处境所迫?我明白,有时外界的压力是不可能抗拒的,尤其是看不到希望时,只能屈从生活强加给你的……我说得对吗?”
显然我的话深进到她的心里,拨响了她心底的弦。每人心底都潜藏着一根弦,轻易触不到,长久默不作声,但一旦碰响了它,就会颤动不已地发出真正的心声……我留意到,她的眉毛轻轻地下意识地一扬一扬,嘴角时而微微**一下;她的一只手无意识地在床单上划来划去——这便是她内心翻腾的情绪流露在外的征兆了;她直怔怔望着我的目光也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生硬、警惕和轻蔑的神气了。我感觉她好像要对我说什么更深一层的话了。
“是的。我可以告诉你当时的情况。因为我看得出,你不像你的同事——那个来找我几次的姓吕的——那么愚蠢。我嘛——唉,简单地说吧!从小就死了母亲,我是独生女,一直与父亲相依为命。父亲是搞‘冷冻’设备的。首都体育馆的人造冰场就是我父亲参加设计的。那时的生活自然挺不错,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跟一场美梦差不多。紧接着的是比噩梦还可怕的现实。七一年,父亲因为叔叔的问题,受到牵连,给抓起来。我的家被抄了,家里的东西被我父亲单位里的一些人作为‘查抄物资’分得一干二净。我被赶进这间小屋,每月八块钱的生活费,那年我刚好高中毕业,学校和街道居委会天天来逼我下乡。我去找姑妈。她再三鼓动我下乡,大概她怕我沾上她。我姑父家的一个远亲在大榆树大队当会计。他们就通过这个会计把我送到乡下。这地方离城里不远,总比那些到天涯海角去安身的知青强。我还得感谢我那姑父和姑妈呢!哼!可是好事总与我无缘,倒霉的事却常常和我碰面。我在乡下干了一年多就得了肾盂肾炎,腰疼得直不起来,下不了地。生产队又没轻活,队上只要给我找点儿轻活就会招来别人的闲话——这些乡下的事你会比我更清楚。我回城来又找我姑妈。人的自私往往最可利用。她怕我沾上她,就会为我加倍地卖力气。他们办得可好,很快就给我找了一条出路——就是托我姑父那个当会计的远亲,在队里给我找一个丈夫!”
“赵锁柱吗?”
“对,我在队里生活这半年,常常见到这个人。比我大八岁,个子高一头,长得很壮实,浑身都是力气。但我除了看他在地里从早到黑不停地干活之外,不知他怎么生活的。我只听说他是条单身汉,二十岁死了爹娘,没有兄弟姐妹。由于他小时候摔过一跤,脑门留下一道疤,村里人说他破了相,一直说不上媳妇——我听说是他就答应嫁给他。”
“你们经人介绍后也没好好谈谈?”我插问。
“没什么好谈的。也没什么可谈的。我没有别的出路。一个人到了那个地步,有条路,不管通不通,也得走下去。我那姑妈、姑父又再三劝我嫁给他。说他已经答应了,结了婚,不叫我下地。我的户口在农村,回不来,又有病……你要问我当时到底怎么想的,我也不好说。反正我总得活着吧!他要娶我,我肯嫁他,然后我往他家一住,就算成了亲,多么简单!”她说着,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冷笑,好像讥笑自己。
“就这样嫁给他,你不觉得有些轻率?”
“那个时代,人的生命如草芥一般,别的事还谈得上什么轻率不轻率。别忘了,我是一个‘反革命子女’,他出身贫农,大概反而会有人认为他娶我才是轻率的呢!”她说到这里沉吟片刻,声音降了半度似的低沉下来,“你知道,我答应嫁给他的前一天,哭了整整一夜。我心里很清楚,如果我嫁给这样一个人,我曾经对生活美好的幻想、我的志向、我的追求,等等,一切全完了。只剩下一个四肢活动的躯体,跳动着的心脏,为了填饱肚子而每天张开三次的嘴巴。但现实是霸道的,它逼迫你抛开自己的一切去服从它。我那时毕竟年轻,简单,没办法,有软弱的一面,只好乖乖地服从了。因为这个男人能叫我活下来,除此我再没别的出路。
“我感激他可以用别的方式,难道必须像赎身那样跟随他一辈子?”
“你们在一起生活了七年,能说没感情吗?”
“人的感情是多种多样的。严格地说,虽然我们共同生活了七年,却不存在夫妻应有的那种感情。他不叫我下地干活,人很老实,能吃苦,是个好人。他养活了我和两个孩子;我呢?给他做做饭,缝棉衣,照看家里。这只能说我们之间互相照顾得很好,但这谈不上我喜欢他,更谈不上爱他,自然也谈不上我们之间存在着夫妻感情。因为我与他在精神上格格不入。我们只像两个星球一样,各按各的轨道运行,谁也不犯谁,但互相是沉默的,毫无共同的相通之处。我的全部精神生活,就是到城市里探亲时,找老同学借几本旧书带回去看看。一旦有了想法,只能把自己分作两个人,自己对自己谈。有时,在村里看电影回来,对他谈谈感受他也不懂。我要认真对他谈起来,他最多只会皱着眉头说两个字:‘啥呀!’他没上过学,会写的字超不过一百个。当然这并不能说他不好,没有文化并不是一个人的过错,但与我共同生活就不合适。或许他以为这种日子过得挺好,但我受不了!我以为,夫妻不合适,可以各择其路,为什么偏偏要硬凑在一起?像一根线拴两个蚂蚱,死了也拴得结结实实的。你那位姓吕的同事说我的离婚理由‘不能成其为理由’。我又惊奇,又气愤。我问他到底什么理由能‘成其为理由’?为什么夫妻一方没有生育能力就可以离婚?难道夫妻生活就是温饱加上养活孩子?”
她提到“孩子”,我禁不住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