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开朗琪罗传003
当西斯廷的壁画完成时(274),米开朗琪罗以为他终于能够完成尤利乌斯二世的纪念物了。但不知足的教皇还逼着这个七十岁的老人作保利内教堂的壁画(275)。他还能动手做预定的尤利乌斯二世墓上的几个雕像已是侥幸的事了。他和尤利乌斯二世的继承人,签订第五张亦是最后一张的契约。根据这张契约,他交付出已经完工的雕像(276),出资雇用两个雕塑家了结陵墓:这样,他永远卸掉了他的一切责任。
他的苦难还没有完呢,尤利乌斯二世的后人不断地向他要求偿还他们以前他收受的钱。教皇令人告诉他不要去想这些事情,专心干保利内教堂的壁画。他答道:
“但是我们是用脑子不是用手作画的啊!不想到自身的人是不知荣辱的;所以只要我心上有何事故,我便作不出好东西……我一生被这陵墓联系着;我为了要在利奥十世与克雷芒七世之前争得了结此事以至把我的青春葬送了;我的太认真的良心把我毁灭无余。我的命运要我如此!我看到不少的人每年进款达两三千金币之巨;而我,受尽了艰苦,终于是穷困。人家还当我是窃贼!……在人前——我不说在神前——我自以为是一个诚实之士;我从未欺骗过他人……我不是一个窃贼,我是一个翡冷翠的绅士,出身高贵……当我必得要在那些浑蛋前面自卫时,我变成疯子了!……”(277)
为应付他的敌人起见,他把《行动生活》与《冥想生活》二像亲手完工了。虽然契约上并不要他这么做。
一五四五年一月,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墓终于在温科利的圣彼得寺落成了。原定的美妙的计划在此存留了什么?——《摩西》原定只是一座陪衬的像,在此却成为中心的雕像。一个伟大计划的速写!
至少,这是完了。米开朗琪罗在他一生的噩梦中解放了出来。
二、信心
维多利亚死后,他想回到翡冷翠,把“他的疲劳的筋骨睡在他的老父旁边”(278)。当他一生侍奉了几代的教皇之后,他要把他的残年奉献给神。也许他是受着女友的鼓励,要完成他最后的意愿。一五四七年一月一日,维多利亚·科隆娜逝世前一月,他奉到保罗三世的敕令,被任命为圣彼得大寺的建筑师兼总监。他接受这委任并非毫无困难;且亦不是教皇的坚持才使他决心承允在七十余岁的高年去负担他一生从未负担过的重任。他认为这是神的使命,是他应尽的义务:
“许多人以为——而我亦相信——我是由神安放在这职位上的,”他写道,“不论我是如何衰老,我不愿放弃它;因为我是为了爱戴神而服务,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279)
对于这件神圣的事业,任何薪给他都不愿收受。
在这桩事情上,他又遇到了不少敌人:第一是桑迦罗一派(280),如瓦萨里所说的,此外还有一切办事员、供奉人、工程承造人,被他揭发出许多营私舞弊的劣迹,而桑迦罗对于这些却假作痴聋不加闻问。“米开朗琪罗,”瓦萨里说,“把圣彼得从贼与强盗的手中解放了出来。”
反对他的人都联络起来。首领是无耻的建筑师南尼·迪·巴乔·比焦,为瓦萨里认为盗窃米开朗琪罗而此刻又想排挤他的。人们散布谎言,说米开朗琪罗对于建筑是全然不懂的,只是浪费金钱,弄坏前人的作品。圣彼得大寺的行政委员会也加入攻击建筑师,于一五五一年发起组织一个庄严的查办委员会,即由教皇主席;监察人员与工人都来控告米开朗琪罗,萨尔维亚蒂与切尔维尼两个主教(281)又袒护着那些控诉者。米开朗琪罗简直不愿申辩:他拒绝和他们辩论。——他和切尔维尼主教说:“我并没有把我所要做的计划通知你,或其他任何人的义务。你的事情是监察经费的支出。其他的事情与你无干。”(282)——他的不改性的骄傲从来不答应把他的计划告诉任何人。他回答那些怨望的工人道:“你们的事情是泥水工、斫工、木工,做你们的事,执行我的命令。至于要知道我思想些什么,你们永不会知道;因为这是有损我的尊严的。”(283)
他这种办法自然引起许多仇恨,而他如果没有教皇们的维护(284),他将一刻也抵挡不住那些怨毒的攻击。因此,当尤利乌斯三世崩后(285),切尔维尼主教登基承继皇位的时候,他差不多要离开罗马了。但新任教皇马尔赛鲁斯二世登位不久即崩,保罗四世承继了他。最高的保护重新确定之后,米开朗琪罗继续奋斗下去。他以为如果放弃了作品,他的名誉会破产,他的灵魂会堕落。他说:
“我是不由自主地被任命做这件事情的。八年以来,在烦恼与疲劳中间,我徒然挣扎。此刻,建筑工程已有相当的进展,可以开始造穹隆的时候,若我离开罗马,定将使作品功亏一篑:这将是我的大耻辱,亦将是我灵魂的大罪孽。”(286)
他的敌人们丝毫不退让;而这种斗争,有时竟是悲剧的。一五六三年,在圣彼得工程中,对于米开朗琪罗最忠诚的一个助手加埃塔被抓去下狱,诬告他窃盗;他的工程总管切萨雷又被人刺死了。米开朗琪罗为报复起见,便任命加埃塔代替了切萨雷的职位。行政委员会把加埃塔赶走,任命了米开朗琪罗的敌人南尼·迪·巴乔·比焦。米开朗琪罗大怒,不到圣彼得视事了。于是人家散放流言,说他辞职了;而委员会迅速又委任南尼去代替他,南尼居然亦立刻做起主人来。他想以种种方法使这八十八岁的病危的老人灰心。可是他不识得他的敌人。米开朗琪罗立刻去见教皇;他威吓说如果不替他主持公道他将离开罗马。他坚持要做一个新的侦查,证明南尼的无能与谎言,把他驱逐(287)。这是一五六三年九月,他逝世前四个月的事情。——这样,直到他一生的最后阶段,他还须和忌妒与怨恨争斗。
可是我们不必为他抱憾。他知道自卫;即在临死的时光,他还能够,如他往昔和他的兄弟所说的,独个子“把这些兽类裂成齑粉”。
在圣彼得那件大作之外,还有别的建筑工程占据了他的暮年,如京都大寺(288)、圣玛利亚·德利·安吉利教堂(289)、翡冷翠的圣洛伦佐教堂(290)、皮亚门,尤其是翡冷翠人的圣乔凡尼教堂,如其他作品一样是流产的。
翡冷翠人曾请求他在罗马建造一座本邦的教堂;即是科斯梅大公自己亦为此事写了一封很恭维的信给他;而米开朗琪罗受着爱乡情操的激励,也以青年般的热情去从事这件工作(291)。他和他的同乡们说:“如果他们把他的图样实现,那么即是罗马人、希腊人也将黯然无色了。”——据瓦萨里说,这是他以前没有说过以后亦从未说过的言语;因为他是极谦虚的。翡冷翠人接受了图样,丝毫不加改动。米开朗琪罗的一个友人,蒂贝廖·卡尔卡尼在他的指导之下,做了一个教堂的木型:——“这是一件稀世之珍的艺术品,人们从未见过同样的教堂,无论在美,在富丽,在多变方面。人们开始建筑,花了五千金币。以后,钱没有了,便那么中止了,米开朗琪罗感到极度强烈的悲痛。”(292)教堂永远没有造成,即是那木型也遗失了。
这是米开朗琪罗在艺术方面的最后的失望。他垂死之时怎么能有这种幻想,说刚刚开始的圣彼得寺会有一天实现,而他的作品中居然会有一件永垂千古?他自己,如果可能的话,他就要把它们毁灭。他的最后一件雕塑翡冷翠大寺的《基督下十字架》,表示他对于艺术已到了那么不关心的地步。他之所以继续雕塑,已不是为了艺术的信心,而是为了基督的信心,而是因为“他的力与精神不能不创造”(293)。但当他完成了他的作品时,他把它毁坏了(294)。“他将完全把它毁坏,假若他的仆人安东尼奥不请求赐给他的话。”(295)
这是米开朗琪罗在垂死之年对于艺术的淡漠的表示。
自维多利亚死后,再没有任何壮阔的热情烛照他的生命了。爱情已经远去:
“爱的火焰没有遗留在我的心头,最重的病(衰老)永远压倒最轻微的:我把灵魂的翅翼折断了。”(296)他暮年时代的几首诗,似乎表现火焰并不如他自己所信般的完全熄灭,而他自称的“燃过的老木”有时仍有火焰显现。
他丧失了他的兄弟和他的最好的朋友。卢伊吉·德尔·里乔死于一五四六年,皮翁博死于一五四七年,他的兄弟乔凡·西莫内死于一五四八年。他和他的最小的兄弟西吉斯蒙多一向没有什么来往,亦于一五五五年死了。他把他的家庭之爱和暴烈的情绪一齐发泄在他的侄子——孤儿——们身上,他的最爱的兄弟博纳罗托的孩子们身上。他们是一男一女,男的即利奥那多,女的叫切卡。米开朗琪罗把切卡送入修道院,供给她衣食及一切费用,他亦去看她;而当她出嫁时(297),他给了她一部分财产作为奁资(298)。——他亲自关切利奥那多的教育,他的父亲逝世时他只有九岁,冗长的通信,令人想起贝多芬与其侄儿的通信,表示他如何严肃地尽了他父辈的责任(299)。这也并非没有时时发生的暴怒。利奥那多常常试练他的伯父的耐性;而这耐性是极易消耗的。青年恶劣的字迹已足使米开朗琪罗暴跳。他认为这是对他的失敬:
“收到你的信时,从没有在开读之前不使我愤怒的。我不知你在哪里学得的书法!毫无恭敬的情操!……我相信你如果要写信给世界上最大的一头驴子,你必将写得更小心些……我把你最近的来信丢在火里了,因为我无法阅读:所以我亦不能答复你。我已和你说过而且再和你说一遍,每次我收到你的信在没有能够诵读它之前,我总是要发怒的。将来你永远不要写信给我了。如果你有什么事情告诉我,你去找一个会写字的人代你写吧;因为我的脑力需要去思虑别的事情,不能耗费精力来猜详你的涂鸦般的字迹。”(300)
天性是猜疑的,又加上和兄弟们的纠葛使他更为多心,故他对于他的侄儿的阿谀与卑恭的情感并无什么幻想:他觉得这种情感完全是小孩子的乖巧,因为他知道将来是他的遗产继承人。米开朗琪罗老实和他说了出来。有一次,米开朗琪罗病危,将要死去的时候,他知道利奥那多到了罗马,做了几件不当做的事情;他怒极了,写信给他:
“利奥那多!我病时,你跑到弗朗切斯科先生那里去探听我留下些什么。你在翡冷翠所花的我的钱还不够吗?你不能向你的家族说谎,你也不能不肖似你的父亲——他把我从翡冷翠家里赶走!须知我已做好了一个遗嘱,那遗嘱上已没有你的名分。去吧,和神一起去吧,不要再到我面前来,永远不要再写信给我!”(301)
这些愤怒并不使利奥那多有何感触,因为在发怒的信后往常是继以温言善语的信和礼物(302)。一年之后,他重新赶到罗马,被赠予三千金币的诺言吸引着。米开朗琪罗为他这种急促的情态激怒了,写信给他道:
“你那么急匆匆地到罗马来。我不知道,如果当我在忧患中,没有面包的时候,你会不会同样迅速地赶到。……你说你来是为爱我,是你的责任。——是啊,这是蛀虫之爱(303)!如果你真的爱我,你将写信给我说:‘米开朗琪罗,留着三千金币,你自己用吧:因为你已给了那么多钱,很够了;你的生命对于我们比财产更宝贵……,——但四十年来,你们靠着我活命;而我从没有获得你们一句好话……”(304)
利奥那多的婚姻又是一件严重的问题。它占据了叔侄俩六年的时间(305)。利奥那多,温良地,只觑着遗产;他接受一切劝告,让他的叔父挑选、讨论、拒绝一切可能的机会:他似乎毫不在意。反之,米开朗琪罗却十分关切,仿佛是他自己要结婚一样。他把婚姻看作一件严重的事情,爱情倒是不关重要的条件;财产也不在计算之中:所认为重要的,是健康与清白。他发表他的严格的意见,毫无诗意的、极端的、肯定的:
“这是一件大事情:你要牢记在男人与女人中间必须有十岁的差别;注意你将选择的女子不独要温良,而且要健康……人家和我谈起好几个:有的我觉得合意,有的不。假若你考虑之后,在这几个中合意哪个,你当来信通知我,我再表达我的意见……你尽有选择这一个或那一个的自由,只要她是出身高贵,家教很好;而且与其有奁产,宁可没有为妙——这是为使你们可以安静地生活……(306)一位翡冷翠人告诉我,说有人和你提起吉诺里家的女郎,你亦合意。我却不愿你娶这样一个女子,因为假如有钱能备奁资,她的父亲不会把她嫁给你的。我愿选那种为了中意你的人(而非中意你的资产)而把女儿嫁给你的人……你所得唯一地考虑的只是肉体与精神的健康、血统与习气的品质,此外,还须知道她的父母是何种人物:因为这极为重要。……去找一个在必要时不怕洗涤碗盏、管理家务的妻子。……至于美貌,既然你并非翡冷翠最美的男子,那么你可不必着急,只要她不是残废的或丑得不堪的就好。……”(307)
搜寻了好久之后,似乎终于觅得了稀世之珍。但到了最后一刻,又发现了足以借为解约理由的缺点:
“我得悉她是近视眼:我认为这不是什么小毛病。因此我还什么也没有应允。既然你也毫未应允,那么我劝你还是作为罢论,如果你所得的消息是确切的话。”(308)
利奥那多灰心了。他反而觉得他的伯父坚持要他结婚为可怪了:
“这是真的,”米开朗琪罗答道,“我愿你结婚:我们的一家不应当就此中断。我知道即使我们的一族断绝了,世界也不会受何影响;但每种动物都要绵延种族。因此我愿你成家。”(309)
终于米开朗琪罗自己也厌倦了;他开始觉得老是由他去关切利奥那多的婚姻,而他本人反似淡漠是可笑的事情。他宣称他不复顾问了:
“六十年来,我关切着你们的事情;现在,我老了,我应得想着我自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