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也徒然摸索几步。
我的皮肉,在前身拉长了,
在后背缩短了,
仿佛是一张叙利亚的弓。
……(120)
我们不当为这开玩笑的口气蒙蔽。米开朗琪罗为了变得那样丑而深感痛苦。像他那样的人,比任何人都更爱慕肉体美的人,丑是一桩耻辱(121)。在他的一部分恋歌中,我们看出他的愧恧之情(122)。他的悲苦之所以尤其深刻,是因为他一生被爱情煎熬着;而似乎他从未获得回报。于是他自己反省,在诗歌中发泄他的温情与痛苦。
自童年起他就作诗,这是他热烈的需求。他的素描、信札、散页上面满涂着他的反复推敲的思想的痕迹。不幸,在一五一八年时,他把他的青年时代的诗稿焚去大半;有些在他生前便毁掉了。可是他留下的少数诗歌已足唤引起人们对于他的热情的概念(123)。
最早的诗似乎是于一五〇四年左右在翡冷翠写的(124):
“我生活得多么幸福,爱啊,只要我能胜利地抵拒你的疯癫!而今是可怜!我涕泪沾襟,我感到了你的力……”(125)
一五〇四年至一五一一年的,或即是写给同一个女子的两首情诗,含有多么悲痛的表白:
“谁强迫我投向着你……噫!噫!噫!……紧紧相连着吗?可是我仍是自由的!……”(126)
“我怎么会不复属于我自己呢?哦神!哦神!哦神!……谁把我与我自己分离?……谁能比我更深入我自己?哦神!哦神!哦神!……”(127)
一五〇七年十二月自博洛尼亚发的一封信的背后,写着下列一首十四行诗,其中肉欲的表白,令人回想起波提切利的形象:
“鲜艳的花冠戴在她的金发之上,它是何等幸福!谁能够,和鲜花轻抚她的前额一般,第一个亲吻她?终日紧束着她胸部的长袍真是幸运。金丝一般的细发永不厌倦地掠着她的双颊与蝤颈。金丝织成的带子温柔地压着她的**,它的幸运更是可贵。腰带似乎说:‘我愿永远束着她……’啊!……那么我的手臂又将怎样呢!”(128)
“一日不见你,我到处不得安宁。见了你时,仿佛是久饥的人逢到食物一般……当你向我微笑,或在街上对我行礼……我像火药一般燃烧起来……你和我说话,我脸红,我的声音也失态,我的欲念突然熄灭了。……”(130)
接着是哀呼痛苦的声音:
“啊!无穷的痛苦,当我想起我多么爱恋的人绝不爱我时,我的心碎了!怎么生活呢?……”(131)
下面几行,是他写在梅迪契家庙中的圣母像画稿旁边的:
“太阳的光芒耀射着世界,而我却独自在阴暗中煎熬。人皆欢乐,而我,倒在地下,浸在痛苦中,呻吟,号哭。”(132)
米开朗琪罗强有力的雕塑与绘画中间,爱的表现是阙如的;在其中他只诉说他的最英雄的思想。似乎把他内心的弱点混入作品中间是一桩羞耻。他只把它托付给诗歌。是在这方面应当寻觅藏在狂野的外表之下的温柔与怯弱的心:
“我爱:我为何生了出来?”(133)试把这些爱情与痛苦几乎是同义字的情诗,和肉感的、充满着青春之气的拉斐尔的十四行诗(写在《圣体争辩》图稿反面的)做一比较。
西斯廷工程告成了,尤利乌斯二世死了(134),米开朗琪罗回到翡冷翠,回到他念念不忘的计划上去:尤利乌斯二世的坟墓。他签订了十七年中完工的契约(135)。三年之中,他差不多完全致力于这件工作(136)。在这个相当平静的时期——悲哀而清明的成熟时期,西斯延时代的狂热镇静了,好似波涛汹涌的大海重归平复一般——米开朗琪罗产生了最完美的作品,他的热情与意志的均衡实现得最完全的作品:《摩西》(137)与现藏卢浮宫的《奴隶》(138)。
可是这不过是一刹那而已;生命的狂潮几乎立刻重复掀起:他重新堕入黑夜。
新任教皇利奥十世,竭力要把米开朗琪罗从宣扬前任教皇的事业上转换过来,为他自己的宗族歌颂胜利。这对于他只是骄傲的问题,无所谓同情与好感;因为他的伊壁鸠鲁派的精神不会了解米开朗琪罗的忧郁的天才(139):他全部的恩宠都加诸拉斐尔一人身上。但完成西斯廷的人物是意大利的光荣;利奥十世要役使他。
他向米开朗琪罗提议建造翡冷翠的梅迪契家庙。米开朗琪罗因为要和拉斐尔争胜——拉斐尔利用他离开罗马的时期把自己造成了艺术上的君王的地位(140)——不由自主地听让这新的锁链锁住自己了。实在,他要担任这一件工作而不放弃以前的计划是不可能的,他永远在这矛盾中挣扎着。他努力令自己相信他可以同时进行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墓与圣洛伦佐教堂——梅迪契家庙。他打算把大部分工作交给一个助手去做,自己只塑几个主要的像。但由着他的习惯,他慢慢地放弃这计划,他不肯和别人分享荣誉。更甚于此的是,他还担忧教皇会收回成命呢;他求利奥十世把他系在这新的锁链上(141)。
“我在要开掘山道把艺术带到此地的时候,简直在干和令死者复活同样为难的工作。”(143)
然而他挣扎着:
“我所应允的,我将冒着一切患难而实践;我将做一番全意大利从未做过的事业,如果神助我。”
多少的力,多少的热情,多少的天才枉费了!一五一八年九月末,他在塞拉韦扎地方,因为劳作过度、烦虑太甚而病了。他知道在这苦工生活中健康衰退了,梦想枯竭了。他日夜为了热望终有一日可以开始工作而焦虑,又因为不能实现而悲痛。他受着他所不能令人满意的工作压榨(144)。
“我不耐烦得要死,因为我的厄运不能使我为所欲为……我痛苦得要死,我做了骗子般的勾当,虽然不是由于我自己的过失……”(145)
回到翡冷翠,在等待白石运到的时期中,他万分自苦;但阿尔诺河干涸着,满载石块的船只不能进口。
终于石块来了:这一次,他开始了吗?——不,他回到石厂去了。他固执着在没有把所有的白石堆聚起来成一座山头——如以前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墓那次一般——之前他不动工。他把开始的日期一直挨延着;也许他怕开始。他不是在应允的时候太夸口了啊?在这巨大的建筑工程中,他不太冒险吗?这绝非他的内行;他将到哪里去学呢?此刻,他是进既不能,退亦不可了。
费了那么多的心思,还不能保障运输白石的安全。在运往翡冷翠的六支巨柱式的白石中,四支在路上裂断了,一支即在翡冷翠当地。他受了他的工人们的欺骗。
“我不和大主教计算我在此费掉的三年光阴,”他说,“我不和他计算我为了这圣洛伦佐作品而破产。我不和他计算人家对我的侮辱:一下子委任我做,一下子又不要我做这件工作,我不懂是什么缘故!我不和他计算我所损失的开支的一切……而现在,这件事情可以结束如下:教皇利奥把已经斫好石块的山头收回去,我手中是他给我的五百金币,还有是人家还我的自由!”(146)
但米开朗琪罗所应指摘的不是他的保护人们而是他自己,他很明白这个。最大的痛苦即为此。他和自己争斗。自一五一五年至一五二〇年间,在他的力量的丰满时期,洋溢着天才的顶点,他做了些什么?——黯然无色的《米涅瓦基督》,一件没有米开朗琪罗的成分的米开朗琪罗作品!——而且他没有把它完成(147)。
自一五一五年至一五二〇年间,在这伟大的文艺复兴的最后几年中,在一切灾祸尚未摧毁意大利的美丽的青春之时,拉斐尔画了Loges室、火室以及各式各种的杰作,建造Madame别墅,主持圣彼得寺的建筑事宜,领导着古物发掘的工作,筹备庆祝节会,建立纪念物,统治艺术界,创办了一所极发达的学校;而后他在胜利的勋功伟业中逝世了(148)。
他的幻灭的悲苦,枉费时日的绝望,意志的破裂,在他后来的作品中完全反映着:如梅迪契的坟墓,与尤利乌斯二世纪念碑上的新雕像(149)。
自由的米开朗琪罗,终身只在从一个羁绊转换到另一个羁绊,从一个主人换到另一个主人中消磨过去。大主教尤利乌斯·特·梅迪契,不久成为教皇克雷芒七世,自一五二〇年至一五三四年间主宰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