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为与尤利乌斯二世言和起见,还得依从他任性的脾气;而这专横的意志已重新转变了方向。此刻他已不复提及陵墓问题,却要在博洛尼亚建立一座自己的铜像了。米开朗琪罗虽然竭力声明“他一点儿也不懂得铸铜的事”,也是无用。他必得学习起来,又是艰苦的工作。他住在一间很糟糕的屋子里,他、两个助手拉波与洛多维科和一个铸铜匠贝尔纳尔迪诺,四个人只有一张床。十五个月在种种烦恼中度过了。拉波与洛多维科偷盗他,他和他们闹开了。
“拉波这坏蛋,”他写信给他的父亲说,“告诉大家说是他和洛多维科两人做了全部的作品或至少是他们和我合作的。在我没有把他们撵出门外之前,他们脑筋中不知道他们并非主人;直到我把他们逐出时,他们才明白是为我雇用的。如畜生一般,我把他们赶走了。”(105)
拉波与洛多维科大为怨望;他们在翡冷翠散布谣言,攻击米开朗琪罗,甚至到他父亲那里强索金钱,说是米开朗琪罗偷他们的。
接着是那铸铜匠显得是一个无用的家伙。
“我本信贝尔纳尔迪诺师傅会铸铜的,即不用火也会铸,我真是多么信任他。”
一五〇七年六月,铸铜的工作失败了。铜像只铸到腰带部分。一切得重新开始。米开朗琪罗到一五〇八年二月为止,一直在干这件作品。他的健康为之损害了。
“我几乎没有用餐的时间,”他写信给他的兄弟说,“……我在极不舒服极痛苦的情景中生活:除了夜以继日地工作之外,我什么也不想;我曾经受过那样的痛苦,现在又受着这样的磨难,竟使我相信如果再要我做一个像,我的生命将不够了:这是巨人的工作。”(106)
米开朗琪罗回到罗马。尤利乌斯二世命他做另一件同样意想不到同样艰难的工程。对于这个完全不懂得壁画技术的画家,教皇命他去作西斯廷教堂的天顶画。人们可以说他简直在发不可能的命令,而米开朗琪罗居然会执行。
似乎又是布拉曼特,看见米开朗琪罗回来重新得宠了,故把这件事情作难他,使他的荣名扫地(107)。即在这一五〇八年,米氏的敌手拉斐尔在梵蒂冈宫开始Stanza那组壁画,获得极大的成功,故米开朗琪罗的使命尤其来得危险,因为他的敌人已经有了杰作摆在那里和他挑战(108)。他用尽方法辞谢这可怕的差使,他甚至提议请拉斐尔代替他:他说这不是他的艺术,他绝对不会成功的。但教皇尽是固执着,他不得不让步。
布拉曼特为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教堂内造好了一个台架,并且从翡冷翠招来好几个有壁画经验的画家来帮他忙。但上面已经说过,米开朗琪罗不能有任何助手。他开始便说布拉曼特的台架不能用,另外造了一个。至于从翡冷翠招来的画家,他看见便头痛,什么理由也不说,把他们送出门外。“一个早上,他把他们所画的东西尽行毁掉;他自己关在教堂里,他不愿再开门让他们进来,即在他自己家里也躲着不令人见。当这场玩笑似乎持续到够久时,他们沮丧万分,决意回翡冷翠去了。”(109)
米开朗琪罗只留着几个工人在身旁(110);但困难不但没有减少他的胆量,反而使他把计划扩大了,他决意在原定的天顶之外,更要画四周的墙壁。
一五〇八年五月十日,巨大的工程开始了。暗淡的岁月——这整个生涯中最暗淡最崇高的岁月!这是传说中的米开朗琪罗,西斯廷的英雄,他的伟大的面目应当永远镂刻在人类的记忆之中。
他大感痛苦。那时代的信札证明他的狂乱的失望,绝非他神明般的思想能够解救的了:
“我的精神处在极度的苦恼中。一年以来,我从教皇那里没有拿到一文钱;我什么也不向他要求,因为我的工作进行的程度似乎还不配要求报酬。工作迟缓之故,因为技术上发生困难,因为这不是我的内行。因此我的时间是枉费了的。神佑我!”(111)
他才画完《洪水》一部,作品已开始发霉:人物的面貌辨认不清。他拒绝继续下去。但教皇一点儿也不原谅。他不得不重新工作。
在他一切疲劳与烦恼之外,更加上他的家族的纠缠。全家都靠了他生活,滥用他的钱,拼命地压榨他。他的父亲不停地为了钱的事情烦闷、呻吟。他不得不费了许多时间去鼓励他,当他自己已是病苦不堪的时候。
他的三个弟弟都依赖他。他们等他的钱,等他为他们觅一个地位;他们毫无顾忌地浪费他在翡冷翠所积聚的小资产;他们更到罗马来依附他;博纳罗托与乔凡·西莫内要他替他们购买一份商业的资产,西吉斯蒙多要他买翡冷翠附近的田产。而他们绝不感激他:似乎这是他欠他们的债。米开朗琪罗知道他们在剥削他;但他太骄傲了,不愿拒绝他们而显出自己的无能。那些坏蛋还不安分守己呢。他们行动乖张,在米开朗琪罗不在家的时候虐待他们的父亲。于是米开朗琪罗暴跳起来。他把他的兄弟们当作顽童一般看待,鞭笞他们。必要时他也许会把他们杀死。
乔凡·西莫内(113):
常言道,与善人行善会使其更善,与恶人行善会使其更恶。几年以来,我努力以好言好语和温柔的行动使你改过自新,和父亲与我们好好地过活,而你却愈来愈坏了……我或能细细地和你说,但这不过是空言而已。现在不必多费口舌,只要你确切知道你在世界上什么也没有;因为是我为了上帝维持你的生活,因为我相信你是我的兄弟和其余的一样。但我此刻断定你不是我的兄弟;因为如果是的,那么你不会威胁我的父亲。你真可说是一头畜生,我将如对待畜生一般对待你。须知一个人眼见他的父亲被威胁或被虐待的时候,应当为了他而牺牲生命……这些事情做得够了!……我告诉你,世界上没有一件东西是你所有的;如果我再听到关于你的什么话,我将籍没你的财产,把不是你所挣来的房屋田地放火烧掉;你不是你自己理想中的人物。如果我到你面前来,我将给你看些东西使你会痛哭流涕,使你明白你靠了什么才敢这么逞威风……如果你愿改过,你愿尊敬你的父亲,我将帮助你如对于别的兄弟一样,而且不久之后,我可以替你盘下一家商店。但你如不这样做,我将要清理你,使你明白你的本来面目,使你确确实实知道你在世上所有的东西……完了!言语有何欠缺的地方,我将由事实来补足。
十二年以来,我为了全意大利过着悲惨的生活,我受着种种痛苦,我忍受种种耻辱,我的疲劳毁坏我的身体,我把生命经历着无数的危险,只为要帮扶我的家庭;——现在我才把我们的家业稍振,而你却把我多少年来受着多少痛苦建立起来的事业在一小时中毁掉!……像基督一般!这不算什么!因为我可以把你那样的人——不论是几千几万——分裂成块块,如果是必要的话。——因此,要乖些,不要把对你具有多少热情的人逼得无路可走!(114)
以后是轮到西吉斯蒙多了:
“我在这里,过的是极度苦闷、极度疲劳的生活。任何朋友也没有,我也不愿有……极少时间我能舒舒服服地用餐。不要再和我说烦恼的事情了;因为我再不能忍受分毫烦恼了。”(115)
末了是第三个兄弟,博纳罗托,在斯特罗齐的商店中服务的,问米开朗琪罗要了大宗款项之后,尽情挥霍,而且以“用的比收到的更多”来自豪:
“我极欲知道你的忘恩负义,”米开朗琪罗写信给他道,“我要知道你的钱是从何而来的;我要知道:你在新圣玛利亚银行里支用我的二百二十八金币与我寄回家里的另外好几百金币时,你是否明白在用我的钱,是否知道我历尽千辛万苦来支撑你们?我极欲知道你曾否想过这一切!——如果你还有相当的聪明来承认事实,你将绝不会说‘我用了我自己的许多钱’,也绝不会再到此地来和我纠缠而一点儿也不回想起我以往对于你们的行为。你应当说:‘米开朗琪罗知道没有写信给我们,他是知道的;如果他现在没有信来,他定是被什么我们所不知道的事务耽搁着!我们且耐性吧。’当一匹马在尽力前奔的时候,不该再去蹴它,要它跑得不可能的那么快。然而你们从未认识我,而且现在也不认识我。神宽宥你们!是他赐我恩宠,曾使我能尽力帮助你们。但只有在我不复在世的时候,你们才会识得我。”(116)
这便是薄情与妒羡的环境,使米开朗琪罗在剥削他的家庭和不息地中伤他的敌人中间挣扎苦斗。而他,在这个时期完成了西斯廷的英雄的作品。可是他花了何等可悲的代价!差一点儿他要放弃一切而重新逃跑。他自信快死了(117)。他也许愿意这样。
教皇因为他工作迟缓和固执着不给他看到作品而发怒起来。他们傲慢的性格如两朵阵雨时的乌云一般时时冲撞。“一天,”孔迪维述说,“尤利乌斯二世问他何时可以画完,米开朗琪罗依着他的习惯,答道:‘当我能够的时候。’教皇怒极了,用他的杖打他,口里反复地说:‘当我能够的时候!当我能够的时候!’”
“米开朗琪罗跑回家里准备行装要离开罗马了。尤利乌斯二世马上派了一个人去,送给他五百金币,竭力抚慰他,为教皇道歉。米开朗琪罗接受了道歉。”
那盛大而暗淡的礼节,这祭亡魂的仪式,与这件骇人的作品的开幕礼,正是十分适合,因为作品充满着生杀一切的神的精灵——这挟着疾风雷雨般的气势横扫天空的神,带来了一切生命的力(118)。
二、力的崩裂
从这件巨大的作品中解放出来,米开朗琪罗变得光荣了、支离破碎了。成年累月地仰着头画西斯廷的天顶,“他把他的目光弄坏了,以至好久之后,读一封信或看一件东西时他必得把它们放在头顶上才能看清楚”(119)。
他把自己的病态作为取笑的资料:
……
我的胡子向着天,
我的头颅弯向着肩,
胸部像头鸟。
画笔上滴下的颜色,
在我脸上形成富丽的图案。
腰缩向腹部的位置,
臀部变作秤星,维持我全身重量的均衡。
我再也看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