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逃出翡冷翠,他的骚乱静了下来。——回到博洛尼亚,过了冬天(69),他把预言者和预言全都忘掉了。世界的美丽重新使他奋激。他读彼特拉克(70)、薄伽丘和但丁的作品。
一四九五年春,他重新路过翡冷翠,正当举行着狂欢节的宗教礼仪,各党派剧烈地争执的时候。但他此刻对于周围的热情变得那么淡漠,且为表示不再相信萨伏那洛拉派的绝对论起见,他雕成著名的《睡着的爱神》像,在当时被认为是古代风的作品。在翡冷翠只住了几个月;他到罗马去了。直到萨伏那洛拉死为止,他是艺术家中最倾向于异教精神的一个。他雕《醉的酒神》《垂死的阿多尼斯》和巨大的《爱神》的那一年,萨伏那洛拉正在焚毁他认为“虚妄和邪道”的书籍、饰物和艺术品(71)。他的哥哥利奥那多为了他信仰预言之故被告发了。一切危险集中于萨伏那洛拉的头上:米开朗琪罗却并不回到翡冷翠去营救他。萨伏那洛拉被焚死了(72):米开朗琪罗一声也不响。在他的信中,找不出这些事变的任何痕迹。
米开朗琪罗一声也不响;但他雕成了《哀悼基督》(73):
永生了一般的年轻,死了的基督躺在圣母的膝上,似乎睡熟了。他们的线条饶有希腊风的严肃,但其中已混杂着一种不可言状的哀愁情调;这些美丽的躯体已沉浸在凄凉的氛围中。悲哀已占据了米开朗琪罗的心魂。
使他变得阴沉的,还不单是当时的忧患和罪恶的境象。一种专暴的力进入他的内心再也不放松他了。他为天才的狂乱所扼制,至死不使他呼一口气,并无什么胜利的幻梦,他却赌咒要战胜,为了他的光荣和为他家属的光荣。他的家庭的全部负担压在他一个人肩上。他们向他要钱。他没有钱,但那么骄傲,从不肯拒绝他们:他可以把自己卖掉,只是为了供应家庭向他要求的金钱。他的健康已经受了影响。营养不佳、时时受寒、居处潮湿、工作过度等开始把他磨蚀。他患着头痛,一面的肋腹发肿(74)。他的父亲责备他的生活方式:他却不以为是他自己的过错。“我所受的一切痛苦,我是为你们受的”,米开朗琪罗以后在写给父亲的信中说(75)。
“……我一切的忧虑,我只因为爱护你们而有的。”(76)
一五〇一年春,他回到翡冷翠。
四十年前,翡冷翠大寺维持会曾委托阿戈斯蒂诺(77)雕一个先知者像,那作品动工了没有多少便中止了。一向没有人敢上手的这块巨大的白石,这次交托给米开朗琪罗了(78);硕大无朋的《大卫》,便缘源于此。
相传翡冷翠的行政长官皮耶尔·索德里尼(即决定交托米氏雕塑的人)去看这座像时,为表示他的高见,加以若干批评:他认为鼻子太厚了。米开朗琪罗拿了剪刀和一些石粉爬上台架,轻轻地把剪刀动了几下,手中慢慢地散下若干粉屑;但他一点儿也没有改动鼻子,还是照它老样。于是,他转身向着长官说道:
“现在请看。”
“现在,”索德里尼说,“它使我更欢喜了些。你把它改得有生气了。”
“于是,米开朗琪罗走下台架,暗暗地好笑。”(79)
在这件作品中,我们似乎便可看到幽默的轻蔑。这是在休止期间的一种**的力。它充满着轻蔑与悲哀。在美术馆阴沉的墙下,它会感到闷塞。它需要大自然中的空气,如米开朗琪罗所说的一般,它应当“直接受到阳光”(80)。
一五〇四年一月二十五日,艺术委员会(其中的委员有菲利比诺·利比、波提切利、佩鲁吉诺与莱奥纳多·达·芬奇等)讨论安置这座巨像的地方。依了米开朗琪罗的请求,人们决定把它立在“诸侯官邸”的前面(81)。搬运的工程交托大寺的建筑家们去办理。五月十四日傍晚,人们把《大卫》从临时廊棚下移出来。晚上,市民向巨像投石,要击破它,当局不得不加以严密的保护。巨像慢慢地移动,系得挺直,高处又把它微微吊起,免得在移转时要抵住泥土。从大教堂广场搬到老宫前面一共费了四天光阴。五月十八日正午,终于到达了指定的场所。夜间防护的工作仍未稍懈。可是虽然那么周密,某个晚上群众的石子终于投中了《大卫》(82)。
这便是人家往往认为值得我们作为模范的翡冷翠民族(83)。
一五〇四年,翡冷翠的诸侯把米开朗琪罗和莱奥纳多·达·芬奇放在敌对的立场上。
两人原不相契。他们都是孤独的,在这一点上,他们应该互相接近了。但他们觉得离开一般的人群固然很远,他们两人却离得更远。两人中更孤独的是莱奥纳多。他那时五十二岁,长米开朗琪罗二十岁。从三十岁起,他离开了翡冷翠,那里的狂乱与热情使他不耐;他的天性是细腻精密的,微微有些胆怯,他的清明宁静与带着怀疑色彩的智慧,和翡冷翠人的性格都是不相投契的。这享乐主义者,这绝对自由绝对孤独的人,对于他的乡土、宗教、全世界,都极淡漠,他只有在一班思想自由的君主旁边才感到舒服。一四九九年,他的保护人卢多维克·勒·莫雷下台了,他不得不离别米兰。一五〇二年,他投效于切萨尔·博尔吉亚幕下;一五〇三年,这位亲王在政治上失势了,他又不得不回到翡冷翠。在此,他的讥讽的微笑正和阴沉狂热的米开朗琪罗相遇,而他正激怒他。米开朗琪罗,整个投入他的热情与信仰之中的人,痛恨他的热情与信仰的一切敌人,而他尤其痛恨毫无热情毫无信仰的人。莱奥纳多愈伟大,米开朗琪罗对他愈怀着敌意;他亦绝不放过表示敌意的机会。
“莱奥纳多面貌生得非常秀美,举止温文尔雅。有一天他和一个朋友在翡冷翠街上闲步;他穿着一件玫瑰红的外衣,一直垂到膝盖;修剪得很美观的卷曲的长须在胸前飘**。在圣三一寺旁,几个中产者在谈话,他们辩论着但丁的一段诗。他们招呼莱奥纳多,请他替他们辨明其中的意义。这时候米开朗琪罗从旁走过。莱奥纳多说:‘米开朗琪罗会解释你们所说的那段诗。’米开朗琪罗以为是有意嘲弄他,冷酷地答道:‘你自己解释吧,你这曾做过一座铜马的模塑(84)却不会铸成铜马,而你居然不觉羞耻地就此中止了的人!’——说完,他转身走了。莱奥纳多站着,脸红了。米开朗琪罗还以为未足,满怀着要中伤他的念头,喊道:‘而那些混账的米兰人竟会相信你做得了这样的工作!’”(85)
是这样的两个人,行政长官索德里尼竟把他们安置在一件共同的作品上,即诸侯官邸中会议厅的装饰画。这是文艺复兴两股最伟大的力的奇特的争斗。一五〇四年五月,莱奥纳多开始他的《安吉亚里之战》的图稿(86)。一五〇四年八月,米开朗琪罗受命制作《卡希纳之战》(87)。整个翡冷翠为了他们分成两派。——但是时间让一切都平等了。两件作品全都消灭了(88)。
一五〇五年三月,米开朗琪罗被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召赴罗马,从此便开始了他生涯中的英雄的时代。
两个都是强项、伟大的人,当他们不是凶狠地冲突的时候,教皇与艺术家生来便是相契的。他们的脑海中涌现着巨大的计划。尤利乌斯二世要令人替他造一座陵墓,和古罗马城相称的。米开朗琪罗为这个骄傲的想法激动得厉害。他怀抱着一个巴比伦式的计划,要造成一座山一般的建筑,上面放着硕大无朋的四十余座雕像。教皇兴奋非凡,派他到卡拉雷地方去,在石厂中斫就一切必需的白石。在山中米开朗琪罗住了八个多月。他完全被一种狂热笼罩住了。“一天他骑马在山中闲逛,他看见一座威临全景的山头:他突然想把它整个地雕起来,成为一个巨大无比的石像,使海中远处的航海家们也能望到……如果他有时间,如果人家答应他,他定会那么做。”(89)
一五〇五年十二月,他回到罗马,他所选择的大块白石亦已开始运到,安放在圣彼得广场上,米开朗琪罗所住的桑塔-卡泰里纳的后面。“石块堆到那么高大,群众为之惊愕,教皇为之狂喜。”米开朗琪罗埋首工作了。教皇不厌其烦地常来看他,“和他谈话,好似父子那般亲热”。为更便于往来,他令人在梵蒂冈宫的走廊与米开朗琪罗的寓所中间造了一座浮桥,使他可以随意秘密去看他。
但这种优遇并不如何持久。尤利乌斯二世的性格和米开朗琪罗的同样无恒。他一会儿热心某个计划,一会儿又热心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计划。另一个计划于他显得更能使他的荣名垂久:他要重建圣彼得大寺。是米开朗琪罗的敌人们怂恿他倾向于这新事业的,那些敌人数不在少,而且都是强有力的。他们中间的首领是一个天才,与米开朗琪罗相仿而意志更坚强的人物:布拉曼特,他是教皇的建筑家,拉斐尔的朋友(90)。在两个理智坚强的翁布里亚伟人与一个天才狂野的翡冷翠人中间,毫无同情心可言。但他们之所以决心要打倒他(91),无疑是因为他曾向他们挑战。米开朗琪罗毫无顾忌地指责布拉曼特,说他在工程中舞弊(92)。那时布拉曼特便决意要剪除他。
他使他在教皇那边失宠。他利用尤利乌斯二世的迷信,在他面前说据普通的观念,生前建造陵墓是大不祥的。他居然使教皇对于米开朗琪罗的计划冷淡下来,而乘机献上他自己的计划。一五〇六年正月,尤利乌斯二世决定重建圣彼得大寺。陵墓的事情搁置了,米开朗琪罗不独被压倒了,而且为了他在作品方面所花的钱负了不少债务(93)。他悲苦地怨艾。教皇不再见他了;他为了工程的事情去求见时,尤利乌斯二世教他的马弁把他逐出梵蒂冈宫。
目击这幕情景的卢克奎主教,和马弁说:
“你难道不认识他吗?”
马弁向米开朗琪罗说:
“请原谅我,先生,但我奉命而行,不得不如此。”
米开朗琪罗回去上书教皇:
“圣父,今天早上我由你圣下的意旨被逐出宫。我通知你自今日起,如果你有何役使,你可以叫人到罗马以外的任何区处找我。”
他把信寄发了,喊着住在他家里的一个石商和一个石匠,和他们说:
“去觅一个犹太人,把我家里的一切全卖给他,以后再到翡冷翠来。”
于是他上马出发(94)。教皇接到了信,派了五个骑兵去追他,晚上十一点钟时在波吉邦西地方追上了,交给他一道命令:“接到此令,立刻回转罗马,否则将有严厉处分。”米开朗琪罗回答,他可以回来,如果教皇履行他的诺言;否则,尤利乌斯二世永远不必希望再看到他(95)。
他把一首十四行诗(96)寄给教皇:
“吾主,如果俗谚是对的,那真所谓‘非不能也,是不欲也’。你相信了那些谎话与谗言,对于真理的敌人,你却给他报酬。至于我,我曾是你的忠实的老仆,我的皈依你好比光芒之于太阳;而我所费掉的时间并不使你感动!我愈劳苦,你愈不爱我。我曾希望靠了你的伟大而伟大,曾希望你的公正的度量与威严的宝剑将是我唯一的裁判人,而非听从了谎骗的回声。但上天把德行降到世上之后,老是把它作弄,仿佛德行只在一棵枯索的树(97)上期待果实。”
尤利乌斯二世的侮慢,不是促成米开朗琪罗逃亡的唯一原因。在一封给朱利阿诺·达·桑迦罗的信中,他露出布拉曼特要暗杀他的消息(98)。
米开朗琪罗走了,布拉曼特成为唯一的主宰。他的敌手逃亡的翌日,他举行圣彼得大寺的奠基礼(99)。他的深切的仇恨集中于米开朗琪罗的作品上,他要安排得使米氏的事业永远不能恢复。他令群众把圣彼得广场上的工场,堆着建造尤利乌斯二世陵墓的石块的区处,抢劫一空(100)。
可是,教皇为了他的雕塑家的反抗大为震怒,接连着下敕令到翡冷翠的诸侯那里,因为米开朗琪罗躲避在翡冷翠。诸侯叫米开朗琪罗去,和他说:“你和教皇捣蛋,即使是法兰西王也不敢那么做。我们不愿为了你而和他轻启争端:因此你当回罗马去;我们将给你必要的信札,说一切对于你的无理将无疑是对于我们的无理。”(101)
米开朗琪罗固执着。他提出条件。他要尤利乌斯二世让他建造他的陵寝,并且不在罗马而在翡冷翠工作。当尤利乌斯二世出征佩鲁贾与博洛尼亚的时候(102),他的敕令愈来愈严厉了,米开朗琪罗想起到土耳其,那边的苏丹曾托方济各派教士转请他去造一座佩拉地方的桥(103)。
“一个早上,米开朗琪罗到桑佩特罗尼奥寺去参与弥撒礼。教皇的马弁瞥见他,给认识了,把他引到尤利乌斯二世面前,他正在斯埃伊泽宫内用餐。教皇发怒着和他说:‘是你应当到罗马去晋谒我们的;而你竟等我们到博洛尼亚来访问你!’——米开朗琪罗跪下,高声请求宽赦,说他的行动并非由于恶意而是因为被逐之后愤怒之故。教皇坐着,头微俯着,脸上满布着怒气;一个翡冷翠诸侯府派来为米开朗琪罗说情的主教上前说道:‘务望圣下不要把他的蠢事放在心上;他为了愚昧而犯罪。所有的画家除了艺术之外,在一切事情上都是一样的。’教皇暴怒起来,大声呼喝道:‘你竟和他说即是我们也不敢和他说的侮辱的话。你才是愚昧的……滚开,见你的鬼吧!’——他留着不走,教皇的侍役上前一阵拳头把他撵走。于是,教皇的怒气在主教身上发泄完了,令米开朗琪罗近前去,宽赦了他。”(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