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格里高尔才开口,经理已转过身去,嘴也合不拢,颤抖着肩膀回过头来看格里高尔。格里高尔说话时,他丝毫没有停下脚步,而是一边盯着格里高尔,一边退向门口,但动作很慢,仿佛有一道不准离开房间的神秘禁令。他已经到了前厅,倏地把脚抽离客厅,让人以为他刚刚烫到了脚跟。他从前厅朝着外头的楼梯伸出右手,仿佛有一个超自然的救星在那儿等他。
格里高尔明白,若不想危及自己在公司的职位,绝不能让经理在这种情绪下离开。父母对这一切并不清楚,多年来他们渐渐认定格里高尔能在这家公司做一辈子,再加上此刻他们只顾得到眼前的烦恼,根本无法预见未来。可是格里高尔能预见未来,他一定得把经理给留住,加以安抚和说服,力求博得他的好感。格里高尔和全家人的未来全系于此!要是妹妹在这儿就好了!她很懂事,格里高尔还平静地躺着时,她就已经哭了。而且她想必能转移经理这个花花公子的注意力,或许她会关上客厅的门,在前厅里劝他不要惊慌。可是妹妹偏偏不在,格里高尔必须自己应付。他没考虑到如今他的身体究竟该怎么活动,也没考虑到别人可能还是听不懂他说的话,甚至是铁定听不懂,只顾放开门板挤过门洞,想朝经理走过去。经理双手牢牢抓住公寓门口的栏杆,模样滑稽。格里高尔才一动立刻就摔了下来,他设法寻找支撑,那许多细腿在他的轻声尖叫中着了地。这么一来,脚踩到了实地。在这天早晨,他头一次感到通体舒畅,还高兴地发现那些细腿完全听从指挥,甚至热切地想负载他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他以为一切苦难即将结束。可是当他放慢脚步,摇摇晃晃地在离母亲不远处正对着她趴在地板上时,刚才看起来好像在发呆的母亲猛然一跃,伸长了双臂,十指张开,大喊:“救命!老天爷,救命啊!”她偏着头,似乎想把格里高尔看得更清楚些,可是又矛盾地不自觉往后退,忘了摆着早餐的桌子就在她身后。她退到桌边,失魂落魄地一屁股坐了下去,好像根本没发现咖啡正从她身旁那个打翻了的大壶汩汩流出,流到地毯上。
“妈,妈。”格里高尔轻声说,仰头看着她,瞬间把经理完全给忘了,可是看见流出来的咖啡,他不禁咂咂嘴。母亲见状再次尖叫,逃离了桌子,投入朝她迎面赶来的父亲怀里。然而格里高尔此刻无暇顾及父母,经理已经走下楼梯,下巴抵着栏杆,回过头来看他最后一眼。格里高尔急走了几步想追上他,经理想必有所预感,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跳下好几级阶梯,不见踪影了。“哎哟!”他的叫喊声还在整个楼梯间里回**。经理这一跑,似乎把到目前为止还算镇定的父亲给弄糊涂了,他非但没有去把经理追回来,或者至少不要妨碍格里高尔去追,反而以右手抄起经理连同帽子和外套一起留在沙发上的手杖,左手从桌上拿起一大张报纸,一边跺脚,一边挥动手杖和报纸,把格里高尔赶回他的房间去。格里高尔怎么恳求都没用,怎么恳求都没人懂,尽管他低声下气地转过头去,父亲却更大力地跺脚。在另一边,母亲不顾天寒,打开了一扇窗户,探出身子,双手捂住探出窗外的脸。楼梯和走廊之间刮起一阵风,掀起了窗帘,桌上的报纸沙沙作响,有几张被吹到地板上。父亲步步进逼,毫不留情,嘴里发出嘘声,像个野人。可是格里高尔还根本没练习过后退,笨手笨脚移动得很慢。假如允许格里高尔掉个头,他马上就回到他房间里了,可是他担心浪费时间转身会让父亲不耐烦,而且父亲手中的手杖随时可能往他背上或头上敲下致命的一击。然而格里高尔最后还是不得不掉头,因为他惊慌地发现,他在倒退时连方向都掌握不了,于是他一边惴惴不安地不断斜眼瞄向父亲,一边伺机尽快掉头,实则动作还是很慢。父亲也许明白了他这样做是出于善意,不但没有加以干扰,反而还不时以手杖的尖端遥遥地指挥他转身。要是父亲别发出这种令人难受的嘘声就好了!嘘声让格里高尔心慌意乱。他几乎已经掉过头去,因为一直注意听这嘘声竟弄错了方向,又转回来一些。好不容易顺利地把头对准房门,却发现他的身体太宽,一下子还进不去。父亲此刻一心一意只想着要格里高尔尽快回房,当然绝对想不到要去把另一扇门板打开,好让格里高尔有够宽的通道。他也绝不会容许格里高尔大费周章地让自己直立起来,好以这种方式通过房门。父亲无视格里高尔眼前的障碍,提高了嗓门催他向前,听起来好像不再只是父亲一个人的声音。这下子真不是开玩笑的,格里高尔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挤进门里,身子的一侧竖了起来,他斜卧在门中,侧腹整个擦伤了,在白色的门上留下难看的污渍。他旋即卡住,单靠自己动弹不得,一边的细腿悬在半空中颤抖,另一边的则压在地板上疼痛难当。父亲猛然从后面给了他一击,确实使他得以解脱,他血流如注,飞身跌落在房间里面。父亲以手杖“砰”地把门关上,屋里终于安静下来。
二
直到黄昏,格里高尔才从近似昏迷的沉睡中醒来。就算没人打扰,他也会在不久之后醒来,因为他实在是睡饱了。不过他觉得自己之所以惊醒似乎是由于一阵匆促的脚步声,还有通往前厅的门被小心关上的声音。街灯苍白的光线疏疏落落地照在天花板和家具上,但下方格里高尔所在之处一片阴暗。他慢慢向门口挪动,略显生疏地用他刚学会珍惜的触角摸索着,想看看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左半身宛如一道长疤,不舒服地绷紧,他只能靠那两排细腿瘸着走。一条细腿在上午的事件中受了重伤──只伤了一条腿简直是个奇迹──这条腿此刻病恹恹地垂在身后。
到了门边他才明白究竟是什么吸引他过去,原来是食物的气味。那儿放着一个盆子,装满甜牛奶,上面浮着切碎的白面包。他高兴得差点笑出来,因为他比早上还要饥肠辘辘,立刻就把头浸在牛奶里,差点没淹到眼睛。可是他随即又失望地把头缩回来,不单因为他那碍事的左半身让他吃东西很不方便,得要气喘吁吁地全身一起配合,还因为他根本不喜欢牛奶的味道了,虽然牛奶本是他最喜欢的饮料,而妹妹想必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才替他把牛奶放在那里。他几乎觉得恶心地撇下了那个盆子,爬回房间中央。
格里高尔从门缝里看见客厅里点着煤气灯,平常这个时候父亲习惯高声朗诵下午出刊的报纸给母亲听,偶尔也读给妹妹听,此时却听不见一点声音。不过,他妹妹经常谈到并在信中提起的这种朗读也许在前些日子就已经搁置。四周一片寂静,虽然家中肯定有人。“家人的生活还真是安静。”格里高尔自言自语地凝视着眼前的黑暗,又对能让父母和妹妹在如此漂亮的公寓里过着这等生活而感到自豪。可是,如果所有的宁静、富裕和满足就这样骤然结束,又会如何呢?为了挥开这些念头,格里高尔觉得自己最好动一动,便在房间里爬来爬去。
漫长的夜里,两扇侧门各有一次被打开了一条细缝,随即又迅速关上,多半是有人想进来,却有太多顾虑。格里高尔此时停伫在通往客厅的门边,决心设法把那个犹豫不决的访客给请进来,至少要弄清楚那人是谁。但门没被打开,格里高尔的期待也落空了。这天早晨当每扇门都锁着时,大家全想进来见他;如今他打开了一扇门,其余几扇门显然也从白天开到现在,却没有人要进来了,连钥匙都改从外面插上。
夜深了,客厅的灯光才熄,可想而知父母和妹妹一直没睡,因为三个人踮着脚尖离开的声音清晰可闻。这下,天亮以前不会再有人到格里高尔这儿来了,他可以好整以暇地静静思索该如何重新安排生活。可是,他无奈地匍匐在地,挑高的空旷房间让他害怕,他也不明白原因何在,毕竟这是他住了五年的房间。他不自觉地转身,匆匆钻进沙发下,不无一丝惭愧。尽管背部微受压迫,头也抬不起来,他却顿时觉得十分舒适。唯一的遗憾是他的身体太宽,没法全部塞进沙发下。
整整一夜他都待在那里,半睡半醒,不时饿得惊醒,满怀忧愁和模糊的希望。但忧愁也好,希望也罢,最后只有一个结论:现在他得保持冷静,以耐心和最大的体谅对待家人,协助他们度过他目前的情况势必造成的不便。
黎明时分,天色仍暗,格里高尔就得到机会来检验他刚才所下的决心有多坚定,因为妹妹从前厅打开了门,她几乎已经穿戴整齐,紧张地向房里张望。她没有马上看到他,等到发觉他在沙发下──唉,他又不能飞走,总得找个地方待呀──受惊之余,不由自主又“砰”地把门从外面关上。不过,她似乎后悔自己这么做,立刻再把门打开,踮着脚尖走进房里,仿佛里面住着病重之人,甚至是个陌生人。格里高尔把头探到沙发边上观察她。她会不会注意到牛奶还在,能不能明白这并不代表他不饿,会不会带来更适合他的食物?除非她主动发现,他情愿饿死也不去提醒她,虽然他心中其实有股莫大的冲动,想从沙发下飞奔而出,拜倒在妹妹跟前,求她拿点好吃的来。不过,妹妹很快就愕然发现那个盆子还是满的,只有少许牛奶洒了出来,她随即拿起盆子端了出去,但并非直接用手,而是用一块抹布垫着。格里高尔相当好奇,不知道她会改拿什么食物来。他左思右想,做了种种猜测,但怎么也猜不到好心的妹妹会怎么做。为了试探他的口味,她带来了各种各样的食物供他选择,全都摊放在一张旧报纸上。有半腐烂的蔬菜,有晚餐剩下的骨头,裹着已凝结的白色酱汁,还有几颗葡萄干和杏仁、一块两天前格里高尔声称难以下咽的奶酪、一块干面包、一块奶油面包,再加上一块涂了奶油也撒了盐的面包。她把那个大概从此就属于格里高尔专用的盆子搁在旁边,里面装了水。她知道格里高尔不会当着她的面进食,旋即出于体贴离开了,甚至转动钥匙锁上门,好让格里高尔知道他可以随心所欲、舒舒服服地用餐。格里高尔往食物走去,他的细腿嗖嗖前行,伤口似乎也痊愈了。他活动自如,觉得十分惊讶,想起一个多月前手指受了一点刀伤,直到前天都还在作痛。“莫非我现在变迟钝了?”他想,一边贪婪地吸吮那块奶酪,在所有的食物中,这块奶酪最先强烈地吸引了他。一样接一样,他很快地吃掉了奶酪、蔬菜和酱汁,满足地噙着泪水。那些新鲜的食物他反倒觉得不好吃,就连气味都难以忍受,因此还把他想吃的食物拖开一点。他吃完了东西好一会儿,懒洋洋地躺在原地,此时妹妹缓缓转动钥匙,示意他该回避了。尽管他已经昏昏欲睡,仍顿时惊醒过来,赶紧回到沙发下。然而待在沙发下需要很大的自制力,即便只是妹妹在房里的短短时间,因为在那顿丰盛的大餐之后,他的身体鼓了起来,在那个窄小空间里几乎无法呼吸,几度透不过气。他那双略微凸出的眼睛看着毫不知情的妹妹拿着扫帚,把吃剩的食物连同那些格里高尔碰都没碰的食物扫成一堆,仿佛这些东西一概吃不得了。格里高尔看着她急忙把东西全倒进一个桶里,盖上木盖提了出去。她才一转身,格里高尔就从沙发底下钻出来,舒展身体。
就这样,格里高尔如今天天有饭吃,早上一次,那时爸妈和女佣还没起床;第二次则是在大家吃完午饭之后,这时爸妈也要小睡一会儿,女佣则被妹妹打发去办点事。想来他们也不希望格里高尔饿死,至于他吃了什么,听听就好,他们大概无法忍受亲眼一睹。也可能是妹妹不想让他们难过,哪怕只是一丁点忧伤,因为他们所受的折磨已经够多了。
至于在第一天上午家人用了什么借口打发医生和锁匠,格里高尔根本无从得知,因为别人听不懂他说的话,所以没有人想到他听得懂别人说的话,就连妹妹也没想到。于是,妹妹在他房里时,他只听见她的叹息和她对神明的祈求。后来,等她对这一切稍微习惯了──当然不可能完全习惯──格里高尔才会偶尔听见一两句出于善意的话,或者说是能解释成出于善意的话。如果格里高尔把食物吃得一干二净,她会说:“今天的东西倒是很合他胃口。”情形相反时,她就会有点难过地说:“又统统剩下来了。”而这种情形日益频繁。
虽然格里高尔无法直接得知什么消息,却从隔壁房间偷听到一些话。只要一听到有人说话,他就马上跑到门边,整个身体贴在门上。尤其刚开始的时候,几乎每次谈话多多少少都和他有关,哪怕只是暗中提及。整整两天,家人用餐时都在商量该怎么办,三餐之间谈的也是同一个话题。不论何时,至少会有两名成员在家,想来是没有人愿意单独在家,而家里又绝不能没有人。厨娘在第一天就跪下来央求母亲让她离职,即刻生效。至于她对所发生的事究竟知道多少,这一点并不清楚。她在十五分钟之后告别,流着泪感谢得以离开,仿佛这家人施与她莫大的恩惠,并在没有人要求她的情况下,立下重誓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一丝一毫。
如今妹妹得和母亲一起下厨,不过这并不吃力,因为大家几乎什么也吃不下。格里高尔一再听见有人白费心思地劝另一人多吃点,而得到的回答不外是“谢谢,我吃饱了”。饮料大概也没有人喝了,妹妹常问父亲要不要喝啤酒,还自告奋勇要去买,见父亲默不作声,为了让父亲安心,又说她也可以请门房太太代劳。但最后父亲斩钉截铁地说了声“不要”,大家也就不再提起此事。
第一天,父亲便已向母亲及妹妹说明了家中的财务状况和前景。他不时从桌旁站起来,从小保险箱里拿出一张凭据或一本簿册。那个保险箱是五年前他公司倒闭时幸存下来的,格里高尔听得见他打开那把复杂的锁,取出要找的东西,然后再度锁上。父亲这番说明有一部分是格里高尔被囚禁之后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他一直以为那家公司耗尽了父亲的财产,至少父亲没否认过,而格里高尔也不曾问他。当年父亲事业失败,使全家人陷入绝望,格里高尔一心只想竭尽所能,让家人尽快忘记这个不幸,因此格外热忱地投入工作,几乎一夜之间就从小伙计变成了推销员,自然而然有了完全不同的赚钱机会,而工作成果立刻就以佣金的形式化为现金,可以拿回家放在桌上,让家人又惊又喜。那是一段美好时光,之后再也不曾重现,至少没有这么辉煌,尽管格里高尔后来赚的钱足以负担全家开销,他也确实承担了家计。家人和格里高尔都已习以为常,家人感激地接过钱,他也乐意拿钱回来,但这之中却不再有特别的温情。只有妹妹和格里高尔还算亲近,不同于格里高尔,妹妹喜欢音乐,拉得一手动听的小提琴,他私底下计划要送妹妹进音乐学院,虽然这要花一大笔钱,但他会设法筹措。格里高尔暂时回到城里时,经常跟妹妹提起音乐学院,但一向只当作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美丽梦想,至于爸妈则连这种随口提提的话都不太想听,不过格里高尔心意已定,打算在圣诞夜郑重宣布此事。
当他竖起身体,贴在门旁偷听,这些以他的现状而言毫无用处的念头在他脑海闪过。有时候他因为太累而无法专心聆听,一不小心头就磕在门上,但立刻又把头拉直,因为发出的声响虽小,在隔壁却听得见,使大家顿时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父亲显然转身向着门说:“他又在搞什么?!”随后大家才慢慢重拾中断了的谈话。
由于父亲在说明时往往一再重复,一来是因为他已经很久没去管这些事了;二来是因为母亲不见得只听一次就能听懂,如今格里高尔已充分了解,尽管生意失败,昔日的财产还是略有剩余,虽然数目很小,但加上这段时间里不曾动用的利息也稍有增加。此外,格里高尔按月拿回家的钱──他自己只留下一点零用──也没有全部花掉,攒成了一笔小小的资金。格里高尔为这种出乎他意料的谨慎和节俭感到高兴,在自己的房门后频频点头。他本来可以用这笔余钱把父亲欠老板的债再还掉一些,这样一来,他能辞掉工作的日子就会更早来临,不过现在看来,父亲的安排无疑更妥当。
然而,要让一家人靠利息过日子,这笔钱绝对不够,也许能维持家计一年,顶多两年,就只有这么多。换言之,这笔钱其实不能动用,得留着以备不时之需,过日子的钱得另外去赚。父亲固然身体健康,却已年迈,五年来不曾工作,肯定不能过度操劳。他一生劳碌,却并无成就,这五年是他这一生首度休息,在这段时间里他胖了很多,变得行动迟缓。年迈的母亲患有气喘病,光是在家里走一圈都嫌吃力,每两天就有一天因为呼吸困难而整日开着窗躺在沙发上,难道要她去赚钱?十七岁的妹妹还是个孩子,理应让她享受一直以来的生活方式,穿得漂漂亮亮,睡到日上三竿,帮忙做点家事,从事一些花费不大的消遣,她还要拉小提琴呢,难道要她去赚钱?家人一谈起赚钱的必要,格里高尔就会离开门边,扑倒在门旁冷冷的皮沙发上,由于羞愧、伤心而浑身发热。
他往往就趴在那儿度过漫漫长夜,彻夜不眠,接连几个钟头磨蹭着皮面。有时他不嫌麻烦地把一张椅子推到窗前,然后爬上窗台,靠着椅子凭窗而立,显然只是在回忆昔日临窗眺望的那种自由舒畅,因为只要稍微有点距离的东西在他眼中都一天比一天模糊。从前他讨厌老是看见对面的医院,现在则根本看不见了,若非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住在市区静巷的夏洛蒂街,他会以为窗外一片荒芜,灰色的天空和灰色的大地连成一片,无法区分。细心的妹妹只不过有两次看见椅子立在窗边,之后每次整理完房间就把那张椅子再推到窗前,甚至从此让内窗敞着。
假如格里高尔能和妹妹说话,为了她不得不替他做的一切谢谢她,他就能比较坦然地接受她的协助,然而像现在这样却让他很痛苦。妹妹虽然力求减轻格里高尔的尴尬,时间越久,她也越得心应手,但与此同时,格里高尔也把一切看得更为透彻了。她走进房间后的表现就能把格里高尔吓坏。她一向留心不让任何人看见格里高尔,尽管如此,她一踏进房间,顾不得关门就直奔窗边,好像快窒息了,双手慌张地拉开窗户,天气再冷也会在窗边驻留片刻,大口深呼吸。格里高尔每天都要被这样的奔跑和声响吓到两次,她在房里的时候,格里高尔都在沙发下发抖,心里却明白,假如她有办法关起窗户和格里高尔共处一室,定然不会让他忍受这番惊吓。
最初两个星期,爸妈都不敢进房来看他,而他常听见他们对妹妹现在所做的事大表嘉许,从前他们却常生妹妹的气,觉得她是个没用的女孩。如今妹妹在格里高尔房里打扫时,爸妈常在门外守候,等她一出来,就要她一五一十地叙述房间里的情形。格里高尔吃了什么,这一回他表现如何,是否有好转的迹象?母亲倒是早就想进来探望格里高尔,可是父亲和妹妹提出种种理由,劝她不要去。格里高尔竖起耳朵倾听,也深表同意,到了后来他们得强力把她拖住。她会大喊:“让我去看格里高尔!我可怜的儿子!你们难道不明白我非去看他不可吗?”而格里高尔就会想,也许还是让母亲进来比较好。当然不是每天,但也许每个星期一次。母亲毕竟比妹妹能干,妹妹虽然勇敢,终究只是个孩子,而且说穿了,她也许只是由于少不更事才担下这么艰巨的任务。
格里高尔想见母亲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白天里,格里高尔单是因为顾虑到爸妈就不愿在窗前露面,在只有几平方米的地板上也爬不了多远。静静地趴着吧,连在夜里他都觉得难以忍受,吃东西对他来说很快就毫无乐趣可言,于是为了解闷,他养成了在墙壁和天花板上爬来爬去的习惯。他特别喜欢攀在天花板上,这和趴地板完全不同,可以更自由地呼吸,一股微微的震**穿过全身。当格里高尔在那上头,沉浸在简直称得上幸福的放松之中,有时他会出乎自己意料地松开腿,“啪”的一声跌落下来。不过比起之前,现在他当然更能掌握自己的身体,即使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也能毫发无伤。妹妹很快就发现了格里高尔的新消遣──爬行时他会在四处留下黏液的痕迹──于是打定主意要让格里高尔有更大的空间爬行,想把妨碍他的家具搬走,尤其是柜子和书桌,可是单靠她自己却办不到。她不敢去请父亲帮忙,女佣想必也不会帮她的忙,在之前那个厨娘辞职之后,这个大约十六岁的女孩虽然勇敢地留了下来,却请求准许她随时锁上厨房门,只在有人喊她时才打开。因此妹妹别无他法,只有趁父亲不在时去请母亲来帮忙。母亲也兴高采烈地来了,到了格里高尔的房门口却默不作声。妹妹当然先检查过房间里是否一切正常,才让母亲进去。格里高尔急忙把床单再拉低一点,弄出更多的皱褶,看起来果真就像一条随意扔在沙发上的床单。这一回格里高尔也没有从床单下偷窥,没打算这一次就能见到母亲,只是高兴她终于来了。“进来吧,看不到他的。”妹妹说,显然牵着母亲的手。接着格里高尔听见这两个弱女子在挪动那个实在笨重的旧柜子,也听见妹妹不顾母亲的告诫,老想承担大部分的工作,母亲则担心妹妹会过度劳累。她们搬得很慢,大概过了十五分钟,母亲说还是把柜子留在这里算了,一来柜子太重,在父亲回来之前搬不走,若留在房间中央就会堵住格里高尔所有的路;二来也根本无法确定把家具搬走是否真帮了格里高尔的忙。母亲觉得情形正好相反,看到那空空的墙壁让她心里难受,格里高尔难道不会也有同感吗?毕竟他早已习惯了这些家具,在空****的房间里不免觉得孤单。“而且这样一来,”母亲小声地做了结论,几乎像在耳语,她并不知道格里高尔此刻究竟在哪儿,也深信他听不懂她说的话,但似乎连讲话的声响都不愿让他听见,“而且这样一来,我们岂不像是借着搬走家具来表示我们对他不抱任何好转的希望了,狠心地任由他自生自灭?我认为最好是保持原样,这样一来,格里高尔重新回到我们身边时才会觉得一切不曾改变,也就更容易忘记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
可惜妹妹的看法不同,说到和格里高尔有关的事,她已经习惯了在父母面前摆出专家的姿态。当然她这么做也不无道理,所以此刻面对母亲的建议,妹妹偏要坚持己见。原先她只打算搬走柜子和书桌,现在则想搬走所有家具,仅留下那张不可或缺的长沙发。她之所以想这么做,当然不只是出于孩子气的执拗和近来意外赢得的自信,而是确实看出了格里高尔需要宽敞的空间来爬行,那些家具又似乎根本用不到。不过,喜好幻想的少女情怀也起了一点作用,这种情怀一触即发,此刻葛蕾特在这种情绪的牵引下,想把格里高尔的情况变得更吓人,以便能替他做更多事情。因为除了葛蕾特之外,大概没有人敢进到一个四壁空空如也、由怪虫格里高尔所独占的房间。
因此,她不容许母亲动摇她的决心,而母亲在这间房里也由于不安而显得缺乏自信,旋即不再作声,尽力帮忙妹妹把柜子搬出去。嗯,万不得已时,格里高尔可以不要这个柜子,但书桌非留下不可。母女两人才气喘吁吁地推着柜子出了房门,格里高尔就从沙发下探出头来,想看看该如何谨慎而周全地出手干预。不巧的是,偏偏是母亲先回来,葛蕾特还在隔壁房间里,独自抱住那个柜子,将之摇来晃去,却无法移动分毫。母亲没看惯格里高尔的样子,说不定会吓出病来,于是格里高尔慌忙后退到沙发的另一头,但已阻止不了床单前端微微晃动,而引起母亲的注意。她停下脚步,静立片刻,然后回到葛蕾特那儿去。
尽管格里高尔一再告诉自己,事情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挪动几件家具罢了,但也不得不承认,母女两人这样走来走去,轻声呼唤,再加上家具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就像一场大混乱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他紧紧缩着头和脚,身体贴地,不由得对自己说,他再也无法忍受了。她们要把他的房间清空,拿走他心爱的一切,装着钢丝锯和其他工具的柜子已经被搬出去,此刻她们正在挪动那张已牢牢陷入地板中的书桌,他读商学院、中学,甚至小学时都在那张书桌前做功课。此时他再也无暇细细体会母女两人的一片好意,况且他几乎忘了她们还在,因为她们筋疲力尽,不再作声,只剩下沉重的脚步声。
可是葛蕾特的话反而让母亲不安,她走到一旁,瞥见印花壁纸上那个巨大的褐色斑点,还没意识到她看见的是格里高尔,就用沙哑的声音喊道:“噢,天哪!噢,天哪!”她张开双臂,仿佛彻底绝望,倒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格里高尔!你……”妹妹抡起拳头,恶狠狠地看着他。自从他变形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直接对他说话。她跑到隔壁房间,想去拿瓶精油,帮助晕过去的母亲醒过来,格里高尔也想帮忙──要抢救那幅画有的是时间──但他已牢牢黏在玻璃上,得使劲才能挣脱。接着他也跑到隔壁房间去,以为能给妹妹出点主意,就像从前一样,结果却只能无所事事地站在她身后。妹妹在瓶瓶罐罐中翻找,一转身又吓了一跳,一个瓶子掉在地上,摔破了,碎片划破了格里高尔的脸,某种具有腐蚀性的药水流淌在他身边。于是葛蕾特不再逗留,尽她所能地拿了一堆小药瓶,跑到母亲那儿去,脚一踢关上了门。就这样,格里高尔和母亲分处两室,由于他的错,母亲也许生命垂危。妹妹必须待在母亲身边,如果不想吓跑她,他就不能开门。此时除了等待,别无他法。受到自责和忧虑的煎熬,他开始在墙壁、家具和天花板上爬来爬去,最后觉得整个房间绕着他旋转起来。在绝望之中,他跌落在那张大桌子的中央。
格里高尔无力地躺在那儿好一会儿,四周静悄悄的,这也许是个好兆头。门铃响了,女佣自然是把自己锁在厨房里,葛蕾特得去开门。父亲走进来,脱口就问:“出了什么事?”葛蕾特的神情大概已经透露一切,她显然把脸埋在父亲胸前,闷声回答:“妈妈刚才昏了过去,不过现在好多了。格里高尔跑了出来。”“这早在我意料之中,”父亲说,“我早就跟你们说过,可是你们这些女人家就是不听。”格里高尔知道父亲把葛蕾特简短的说明往坏的方面想,以为格里高尔做出了什么暴行,因为他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办法向父亲解释,只能想办法平息父亲的怒气。于是他逃到自己房间门口紧贴着门,让父亲一从前厅进来就能看见他一心想马上回房去,无须赶他,只要把门打开,他就会马上消失无踪。
格里高尔受了重伤,吃了一个多月的苦。那颗苹果因为没人敢拿走,仍然嵌在肉里,成了触目惊心的纪念。就连父亲似乎也因此想起格里高尔毕竟是家中成员,就算他目前形貌丑恶,也不该待他如敌人,而应善尽家人的义务,咽下嫌恶之情,容忍再容忍。
受伤的格里高尔也许再也不能灵活行动,眼前他像个伤兵一样,不知得花上多少分钟才能从房间的这一头爬到那一头,往高处爬则根本不可能。尽管如此,在他看来,自身情况的恶化却得到了充分的补偿,即每到傍晚时分,通往客厅的门就会打开,而他常在一两小时前就密切注意那扇门的动静。门开后,他躺在自己房间的暗处,从客厅里看不见他,他却能看见全家人坐在灯下桌旁,还能倾听他们谈话。现在家人算是默许他的存在,他不需要像先前那样偷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