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可以花掉这三十二美元的地方吧!我这么想着并下定决心后,突然想起大学考试失败后逃到美国去留学的朋友,以及说要去美国传教的牧师表哥。当时美元兑韩元的汇率是1:930。我提交了休学申请,那时我正好因为第一学期的成绩太差被学校警告。我用在饭店工作六个月存的钱,瞒着妈妈拿走注册费,搭上了前往美国的飞机。我决定寄人篱下,住进(逃去留学的)朋友在纽约的住所。我在纽约度过了圣诞节。我穿越人潮,看到了洛克菲勒中心前的圣诞树。玩了一整夜后,我在麦迪逊广场花园斥巨资买了超过十美元的ShakeShack汉堡来吃。虽然这相当于我两天的生活费,但我把它合理化为送给自己的圣诞礼物。汉堡肉饼的肉汁滴答流下,我一边擦嘴一边吃着汉堡。
这是之前我从没体验过的令人着迷不已的味道。我下定决心,每当我的人生发生好事时,都要买ShakeShack汉堡来吃。
当然根本没什么好事发生。
那时华尔街爆发次贷危机,跟我一样住在出租屋、就读于哥伦比亚大学的哥哥说,这个世界就要变得乱七八糟了。会这样吗?我想,结果确实如此。汇率暴涨,我带去的钱全部贬值了。我那用五千韩元的时薪和零零碎碎的小费存起来的一点积蓄,当然不可能撑得久啊,我想。
我回到了韩国,也可以说有一半是出于自己的意志。我考了托业考试后申请了美国陆军附编韩军,但是在抽签中落选了。人们聚集在光化门,货柜被设置在那里挡住人潮(3)。回到韩国的我回归了大学生身份,变得对任何事情都无法产生积极正面的情绪。只要想到“劳动”或“最低时薪”之类的词语,我就常常会产生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
在全国传唱BrownEyedGirls(4)的Abracadabra时,我去当兵了。
我退伍后,家里的状况变得稍微好一些,爸爸几乎快倒闭的公司重振了起来,我得以在相对宽裕的环境中上大学。
二〇一二年夏天,我通过了一个营销公司的实习生项目。实习生计划的竞争率是300:1,最后总共选拔了十名大学生。这些人大部分对营销和广告抱有憧憬。他们会选出我们之中较优秀的人,在公开招募时免去简历筛选。在那里,我做了所有实习生可做的各种杂事,主要是做人们觉得不值得花时间的搬运之类的工作。当时我一个月可以拿到八十多万韩元,换算下来连当时的最低时薪四千八百五十韩元都不到。尽管拿着这样的薪水,我跟其他同事还是用尽热情去做所有工作,即使那些工作其实不需要努力、热情、智慧或竞争。
二〇一三年,我初入职场。那是位于新沙洞附近的一家杂志社,我也是和数百名应征者竞争后被录用的。上班第一天,我就被冷到不行的办公室,还有比办公室更冷漠的前辈吓到。我跟同届的同事领着一个月不到一百万韩元的薪水工作(前辈说“我们试用期连交通费都没的拿”,并说“要知道感恩”)。我跟同届的同事不分昼夜地写报道和取材,也不停地(真的不停地)被骂。截稿时经常熬夜,有时周末也得加班。
我当然知道自己拿的钱连最低时薪的边都靠不上。实习时间却从当初约定的三个月渐渐延长到六个月、十个月。
“试用期长短会视你们的表现而定。”
像口头禅一样,总编辑经常对我们这么说。
不到六个月,我的同事得了斑秃,而我从公司辞职了。
在这之后我去过广告公司和咨询公司,这些职场有好有坏。接着,我就毫无留恋地进入文艺创作研究所就读。在研究所,我的劳动仍持续着。我申请了学贷才得以开启的读研生涯,不可能过得庸庸碌碌。我在校内的一个中心里,不意外地拿达不到最低薪资标准的时薪,担任的职务是助教,每次的工时是半天。我的工作是协助外国教员和学生沟通,虽然薪水少,但工作不怎么辛苦。
我对能待在可以稍微使用英语的环境里感到开心,没工作的时候还可以写小说,所以觉得挺满意。
就在某一天,对我经常混用半语的教职员叫了我的名字。他抓着写有自己姓名的卡片,一边说天气热,一边叫我去给办公室职员买冰激凌。我说,我觉得买冰激凌似乎不在我的工作范围内。叫我跑腿的教职员非常生气,隔天我就被中心的副部长叫过去。他说,我对助教这个职位似乎有些误会。根据副部长所说,助教只要照做被吩咐的事情就对了。我说,我没办法同意这句话。
隔天我就被叫到中心部长室了。中心部长问我:
“被叫去买冰激凌是让你这么不高兴的事吗?”
我说我并不是生气,只是认为那是我工作范围外的事情,所以才不愿意做。而他则说我服从上级命令的态度不够。我想起被选为助教的第一天,部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自负地说他从大学时期到成为教授的现在,一直都在为劳工运动贡献心力。
服从上级命令?
我认为,至少我似乎并不包含在他所认为的“劳动者”中。
好不容易完成研究所的学业,我却无法立刻踏入文坛。二〇一六年,我在光化门的一个公司拿稍微高于当时最低时薪六千零三十韩元的薪水,开始了约聘职员(5)的工作。虽然劳动环境比以前好不了多少,我却觉得比以前更容易忍受了。
那年夏天,我运气很好地踏入文坛。幸好持续获得邀约,我才得以不断写稿。虽然有按时收到约定的款项,但对于维持生活来说还远远不够,因此我也就继续过着约聘职员的生活。
二〇一九年,最低时薪是八千三百五十韩元。我的月薪仍然在最低薪资的边缘,我的体重却比二十岁时多了三十公斤。尽管每天运动,肉却好像没有能被减掉的意思。新闻连续几天播报提高薪资导致企业和餐厅快完蛋的报道。我重复着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在上班前花三四个小时写作,从上午九点开始工作到下午六点,回家之后倒头大睡的生活。
每当写作时、稿费汇进来时,我都会觉得我好像是空**宇宙中的一粒灰尘。但我总会安慰自己,幸好我还年轻,这时就会莫名想起二十岁时,那个穿着浴衣跟我说“Alwaysbeyoung”的美国人。
还有ShakeShack汉堡。
我把汉堡吃完后,将芝士薯条和奶昔灌进嘴巴里。就算把沾到盐的手指都吸吮过一遍,饥饿感还是没有消失。就是因为这样才减不了肥啊!我怎么想都觉得分量好像比以前少了,果然人生根本没什么好事。我一边从位子上站起来,一边想着还好我的性格已经变得不会那么轻易失望或被吓到了。
(1) 作者名字中的“映”写作“Young”,同英语“young(年轻)”。(编注)
(2) 这里一语双关,也可理解为“因为我很年轻”。(编注)
(3) 二〇〇八年,李明博政权向美国政府放宽牛肉进口限制一事引发韩国民众示威。(编注)
(4) 韩国女子偶像团体,Abracadabra为其代表曲目。(编注)
(5) 指公司(或组织)与员工之间建立的一种短期、灵活的非全职工作关系。(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