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最低时薪编年史——ShakeShack汉堡的冥想
我家前面出现了一家ShakeShack汉堡店。我虽然是个每次看镜子都会叹气的三十多岁的上班族,但还是下定决心准备总有一天要去一趟。
某天下班,我从公司出来后总觉得尾椎痒痒的,实在不想去健身房(虽然大部分的日子都是这样),于是我意识到就是今天,这天终于到来了。
我没有回家,而是向着ShakeShack汉堡店的方向前进。
市区的ShakeShack汉堡店(想当然是)人满为患。我点了基础的Shack汉堡、芝士薯条和奶昔,汉堡肉的熟度则是一分熟。收款机上面的价钱显示接近两万韩元(ShakeShack汉堡的其中一个特色就是没有套餐)。疯了吧,这是多少钱啊?虽然这么想,我却没马上取消。既然一整天工作了十三个小时,这点食物应该没关系吧?我这么想着,最后还是递出了信用卡。店里没有空位,我只好去占室外露台的位子。今天跟其他天一样,悬浮微粒浓度很高。
十分钟后,我拿到半生不熟的汉堡。虽然好像比我知道的ShakeShack汉堡要更小一点,但我想似乎也没什么办法,就走到放着我的包的位子坐下。我用两只手郑重地拿起昂贵的“汉堡大人”,咬了一口以这个价格来看多少有点寒酸的汉堡,嘴巴里顿时充满美国产肉饼的味道。肉食者的福气。我莫名想流眼泪。
我在二〇一九年的某天,一边细嚼着两万韩元的汉堡,一边决定冥想一下,为了吃这个浸透着肉汁的汉堡,我过去到底过了什么样的生活,经历过哪些事情。
二〇〇七年,我二十岁时,在钟路区明伦洞的半地下房间中,开始了大学新生的生活。当时父亲冲动进行了高风险的投资,导致家道中落。我没有余裕支付保证金,于是我负担得起的居住空间就只有一个月三十五万韩元,连吃饭也可以一起解决的半地下寄宿房。我对刚开始的大学生活并不满意,在同龄人间的社交生活也很不顺利。我常跟一些没什么交情的人熬夜喝酒导致经常缺课,却没办法跟任何人交心,甚至经常发生烂醉如泥昏睡时,听到蟑螂爬过的声音而醒来之类的事情。
独居生活不过两个月,我就明白了一件跟父母住时不知道的事实。
人类只是呼吸也在花钱。
父母从不宽裕的生活中挤出二十万韩元作为我的零用钱,一个月汇来一次,但这对于在首尔过大学生活的我来说完全不够。结果我很快就把从十几岁开始存的压岁钱和零用钱都花光了。然后开始(跟所有其他朋友一样)在兼职招聘网站上找适合的工作。当时时薪三千四百八十韩元的工作比比皆是,时薪五千韩元的兼职格外吸引人。于是,我毫不犹豫地点开该招聘信息。
用人单位上传的招聘公告中写着,征求在五星级饭店负责早餐服务和客房服务的人。工作时间是从早上六点到下午三点。如果好好规划时间表,我还可以听下午的课,周末也可以休息或当家教,或是跟朋友喝酒去玩似乎也很不错。“是啊,我找到最适合我的工作了。”然而过了不久,我才发现一切都是错觉。
那是我在汝矣岛附近一家饭店的第一个上工日。我从大厅进入餐厅的入口,原本守着柜台、穿着正装的职员认出了我。
“兼职的?”
“是的。”
他生气地质问我怎么可以从客人的入口进来,并说工作人员一定要从停车场方向的工作人员通道过来。他把某个大概是他后辈之类的人叫来,那个职员急忙带我去地下。不同于重新改造后辉煌灿烂、布满大理石的外观,跟地下停车场连接的工作人员通道,依旧是数十年前的老旧模样。
我顺着工作人员通道出来,看到放有数台客房服务推车的空间,再过去则是放满巨大架子的食品仓库。这里所有的地方都很旧。像门又像墙壁之类的地方有小小的洞,我问前辈那是什么,结果他说是老鼠经过的洞穴。老鼠经常在面粉仓库出没。看起来废话很多的直属前辈(正职)是个大我八岁的男性,听说是从澳洲的酒店学校出来的。他也没问我的名字,直接给我写着“见习”二字的姓名牌,并教导我简单的规则和必须熟悉的用语。
“兼职生,你去外国人房间做客房服务的时候,只要记住两个短语就可以了。‘Thankyou’‘RoomService’。”
他说进去和出来的时候,只要像鹦鹉一样重复那些话就可以了。我虽然(因为观看美剧多年)会简单的日常英语会话,却没有特别讲出来。因为感觉我的英语好不好、有没有读大学、住在哪里之类的,对他们来说一点也不重要。我至少看得出,装作什么都不会对社会生活是比较有利的。
从当时我住的明伦洞到汝矣岛坐公交车需要五十分钟。我每天在凌晨四点五十分起床,坐大约五点零七分的第一班车到饭店。尽管时间很早,有的时候还是没有位子。我很惊讶地意识到,在凌晨五点就有这么多人去上班。我经常在更衣室里换制服换到一半哭出来。那个时期,我觉得低亮度的照明和温暖的空气特别适合哭泣。
由于饭店位于汝矣岛附近,经常有演艺界的人会来这里用餐。我在大理石柱前面拿着水瓶,像家具一样戳着,一边工作,一边以听制作人跟记者们聊天为乐。一位有名的主播也是其中一名常客,他的声音大到在厨房都听得清清楚楚,让人印象深刻。跟在电视上看到的不同,他们说话没什么格调,也经常骂脏话。不过后来我也见怪不怪了。
早餐时间结束后,我到客房区四处转转,收拾客房服务的碗盘。我推的(给客人看的)清扫用车不是新式的电子车,而是老旧的木车。我推着填满二十多个碗盘的车,深感腰酸背痛。装在托盘里的食物全部是高价品,但回收碗盘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完美的垃圾。我抓着推车的木把手,不自觉就会被木刺扎到,而放在更衣室储物柜的针正适合用来挑卡在手里的刺。
“Thankyou。RoomSevice。”
就像平常一样,我拿着装有美式早点套餐的托盘喊出两个短语。很快就有一位介于青年和中年的白人男子穿着浴袍出来。他用清楚的美式口音的英语问我:
“Thanks。What'syourname(谢谢。怎么称呼你)?”
“IamYoung(我是映)。”
“Haha。Hi,Young。Youlooksoyoung(哈哈,映,你看起来很年轻)。”(1)
“CauseIamYoung(因为我是映)。”(2)
“lishissogood(哇!你的英语真好)。”
那不然呢?他觉得韩国人普遍英语很差,所以问我怎么会说英语,我因为没什么话想说,就简短地回道因为受过教育。在那之后,他还一直跟我搭话,我用不怎么样的英语回了他几句。他点的是十八美元的美式早餐,给了我一张五十美元的纸钞,并让我把多找的钱拿走。他对低头道谢的我说:“Alwaysbeyoung(永葆年轻).”
那是运气很好的一天。我将相当于日薪的三十二美元揣在口袋里,走在回家的路上。太阳浮在半空中。我在寄宿房洗澡时看到我那明显比实际年龄老成的脸庞。在半地下室暗淡的浴室照明下,我看起来也比同龄人疲累。下水道口缠绕着不知道是谁的毛发。
这瞬间我突然好想去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