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赤塔市郊的莫洛阔夫卡
我由通辽飞到苏联的赤塔以后,天气差不多就要黑了。从东北起程时,所穿的衣服,当快到赤塔的时候,便觉得单薄起来,越往北飞就越觉得寒气加重。这时苏联军官便把皮外套借给我穿在身上,这才使我渐渐觉得有了一些暖意。当这架飞机飞到了赤塔机场之后,便在机场附近停留了两三个小时,然后就坐上了给我们特意准备好了的小汽车,于是两个人一辆车从赤塔市出发,这条小汽车的长蛇阵便驰向愈走愈荒凉的原野。这时,在我们这一行人之中,便有一位不大沉得住气的人,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是不是要把我们拉到无人之处去枪毙?”
固然这句话引起了车中同伴的笑声,但是在这种比较沉得住气的笑声中,也是含有几分不甚摸底的成分在其中的。等到这些汽车在黑暗中穿过了树林,爬过了小山坡,驶过了平坦的汽车路,钻过了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渡过了木船摆渡之后,忽然一辆辆汽车,便一个挨着一个地停了下来。这时,忽然听到一声很清晰地道的中国话:
“想要解手的,可以下车在这儿小便!”
我不觉大吃一惊,不由得心中又忐忑不安起来,想道:
“莫非是蒋介石派人来接我的?这可要糟!”
后来才知道这只是一场虚惊,原来那位说中国话的人姓李,是个苏联籍的中国人。军队中的阶级是个中尉。这个人一直在赤塔照顾我们多少天,等到由莫斯科派来的专门负责人渥罗阔夫中校到来以后,他才离开我们。
解完手之后,又上了汽车,又继续走了很长的时间,才开进了一个山环,从这里又走了一段比较宽阔的路,才开到一幢明灯辉耀的楼房前停住。
这时我们这一行人中,又有人小声地说:
“这是一家饭店啊!”
进了这所楼房之后,便有一位四十多岁身穿洋服的苏联人和不少身着军装的人在等着我们,我就想,这穿西装的大概是这家饭店的大掌柜。
这位大掌柜便庄严地向我们宣布说:
“苏联政府命令:从现在起对你们进行拘留!”
然后又和和气气地告诉我们说,可以安心在这里住,并指着桌上的一个盛有满满清水的玻璃瓶子说:
“这是这里有名的矿泉,喝了可以增进人的身体健康。”说着就倒了一杯,一扬脖子喝了,并劝我也尝尝。我喝了一口,觉得它的味道和苏打水差不多。乍喝有些不大受用,后来简直爱喝得不得了。在这所风景幽美的莫洛阔夫卡疗养所内,有两种有名的矿泉,一个就是这个含有苏打成分的,对于胃病很有益,另一个则是含有铁质成分在内,说是常喝可以使身体健康。
经过了这位饭店掌柜——赤塔市卫戍司令官少将某简单对携带物品检查后,便在深夜大约两点钟的时候,给我们准备了一顿极其丰美的俄国饭。我们是正在跋涉了好几小时的夜路之后,正在饥肠辘辘的时候,忽然吃到了这样美味,每一个人都像是把刚才的紧张不安以及疲乏等忘了个一干二净似的,而有说有笑地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吃完了这顿夜宵之后,便一个个地被分别领到预先准备好了的房间之中,立即躺到那平软舒适的铁**,钻入到轻暖洁净的俄国长毛毯子之中,入了梦乡。
第二天差不多到了九点钟以后,我们才一个个地睁开了眼睛。吃完早饭之后,又洗了一个痛快的淋浴,并换上了所内准备的新内衣,从这天起便开始了有规律的“疗养生活”。
按照苏联当地的习惯,早晨十点多钟吃早饭,下午一两点钟吃午饭,还有一顿午茶(牛油面包等),到了八九点钟还有一顿晚饭。
我们到了赤塔的第二天,因为在我们头脑之中,是有一个“一天三顿饭”的影子,所以在吃完了那顿茶点之后,便认为一天的三餐已毕,所以到了八九点钟的时候,就有不少人,脱衣上床睡下了。等到开晚饭的时候,那些照顾我们的苏联姑娘,便来叫我们吃饭,有不少人因为已经躺到**,甚至也有的已开始做着好梦,所以就纷纷说“我们不吃了”,当然这些姑娘很觉得奇怪并扫兴的了。第二天李中尉听到了此事,便笑着对我们说:
“我昨天忘了对你们讲,我们苏联是照例每天吃三顿饭的,你们因为不知道这种习惯,所以昨天晚上你们很多人都没有吃晚饭……”
有的人便抢着插嘴问道:
“我们昨天不是已经都吃了三顿饭的吗?加上晚上那一顿,不就是第四顿了吗?”
李中尉越发笑了起来说:
“不是的,你们所说的那个第三顿那不是晚饭,是一顿在午饭和晚饭之间的吃茶……”
又有人在抢着说:
“我们不知道那是吃茶,所以就大吃了一顿面包牛油,到了真正吃晚饭的时候,简直是饱得吃不下去了。”
自从经过这次“老赶失败”之后,才习惯了吃茶的事情。
在这两个多月的莫洛阔夫卡的生活中,苏联当局真是对于我们这一帮人,给予了极温暖的人道主义宽大待遇。先就精神食粮方面来说,不但是急急忙忙就给我们安上了广播收听器,有时,还有苏联军官把广播中的事情消息择要地译给我们听。此外,还经常给我们报纸和介绍苏联事情的小册子看。在衣、食、住方面,尽管苏联正当艰苦的卫国战争初告胜利,对日寇的正义战争甫告结束,人民一般的物质生活,还未脱离战争状态的时候,却对我们做了极其丰裕的待遇。不仅衣食住方面如此,就是在医疗卫生方面,也都是做了十二分的关怀,有医生护士,经常和我们住在一个角落内,甚至连牙医、专门治痔疾的大夫等,也都特意从远处接到这里来给我们医治。洗澡理发等等方面,真是专人专职地分别被派到这里来。日用品以至纸烟等,更都是从来就没有缺乏过一次。可是我呢?却是在这种仁至义尽照顾下,仍旧面从心违地怀着不可告人的鬼胎,做着专门替自己一身做打算的卑鄙事情。例如,我曾屡次上书于斯大林元帅,求允许我留住苏联,不愿意回国;还在每次写有关自己罪行材料时,不但经常避重就轻,并且一贯地抱定了推搪遮盖的不老实态度,企图用这种自欺欺人的办法蒙混过关。
就拿我请求留住苏联这件事来说,难道我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对苏联有了相当正确认识,致愿意永留苏联,而对于社会主义国家,贡献出自己的一些力量?难道我在那个时候,就认识到反动国民党的反动罪恶,而不愿意回到它的势力下面来?难道是真个地不愿意重回生身祖国的怀抱,而偏偏愿意永住在在一个当时来说一无认识二无情感的苏联国土内?
当然不是的。我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书,厚着脸皮死乞白赖地去做苦苦哀求,简单一句话,就是害怕回到祖国之后,会被治以叛国的重罪。所以既根本不是对于苏联在当时就有了什么憧憬,尤其不是对于国民党的反动有什么在政治上的正确认识,更不是甘心情愿永离祖国而葬身于外国土地之上。而只是为了自己的这块臭皮囊——这个无可原宥的万恶大罪身子,才这样违反恒情去做这样请求的。乍一看似乎奇怪,为什么愿意留住苏联呢?其实是说破不值半文钱的事情。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封建统治者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不论怎样违背本心的事情都能够像是变幻术似的在人们面前干出来。除了当汉奸出卖自己可爱的祖国以外,还宁愿在平素毫无认识甚至是一贯抱有阶级反感的苏联内了此一生,不充分说明了我这是为了自己利益的私心吗?另外,由于我那根深蒂固的剥削、寄生反动思想的严重存在,所以我对美、英资本主义的腐朽寄生骄奢**逸生活方式,总是有些留恋,所以在我当时的心中就曾这样想过:
“如果能够被允许留住苏联,首先我的这条命是可以平安保住的;还说不定有可能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内去住的哩。”这就是我要求留住苏联的终极目的。
总之在那个时候,一言一笑,一举一动,无一不是从为了自己不顾其他的一点自私自利观点而来。当反动统治者失败的时候,在外形上是看不出他的本性来的,即使是怎样奇怪不可思议的举动,他都会怡然地做得出来。不是在马列主义科学分析眼光下,是不会也不可能洞烛其隐而把他的反动阶级本质暴露出来的。我真是由于学习改造才真正认识了什么是反动阶级本质,才真正认识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