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床在她身下发出痛苦的吱呀声。
她又叫道:“把帽子脱了,不然我给你扯下来!”
“哦,别动,奶奶,你会弄伤自己的——”
“走不走,梅格?”乔治突然道。
“她不走!”老妇人叫道。
“你走吗,梅格?”乔治重复,口气很冲。梅格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猜她这时一定泪眼蒙眬地看着他。接着我听到老妇人一声尖叫,随后便是一阵脚步踉跄声。
“你别想把她从我身边拽走!你要是走了,死丫头,你就别想再踏进家门一步,你听到没有!你试试看,臭丫头!以后都不要回来找我,死丫头!”老妇人的声音越来越大。乔治出现在门口,手里死死抓着梅格的胳膊。她哭得颇为伤心,头顶的帽子连同上面巨大的绢制玫瑰花都耷拉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她换了一身白亚麻裙子。他们爬上马车,我把缰绳递给乔治之后,爬到了后面。老妇人可以从窗户听到我们的声音,随着马车远去,我们也能听到她的骂声越来越小:“别叫我再看见你,忘恩负义的死丫头,白眼狼!你会后悔的,死丫头,你会后悔的,你别回来求我——”
马车驶远,直到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乔治坐在那儿,双眉紧缩、嘴巴紧抿。梅格独自悲伤地哭了一阵子。马车沿着山路飞速前进,上方高大的山毛榉树冠笼罩着教堂墓地,人在车上晃得很厉害。梅格一心按住头上的帽子,头迎着风吹来的方向低垂着,已经没有心思再哭泣了。马车绕过泥塘一端的空地,哐啷哐啷地爬了一小段陡坡到了沃特奈尔。接着母马速度慢了下来。这会儿梅格终于有暇收拾自己,她伤心地喊道:“噢,我只戴了一只手套!”
她看看膝头上那只孤零零的手套,又四处翻着自己的裙子打量了一番。
“我肯定是把那只落在卧室里了。”她语气颇为可怜。乔治乐了,胸中的怒气突然就不翼而飞。
“有什么关系?没戴也没事嘛。”
听到他的声音,她又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眼泪不禁再度夺眶而出。
“好了,”他道:“甭为老太太烦心,她明儿就会转过弯来。就算她想不通,该担心的也是她。她还有波莉照顾呢。”
“可,她会好可怜的!”梅格啜泣道。
“这是她的错。不管怎么样,也别把你自己弄得惨兮兮的。”他看看外面是否有人经过,接着伸臂环住她的腰身,吻了吻她,轻柔地哄道:“她明儿就会好了。我们到时候就去看她,她一准特别高兴我们过去。到时候我们再认个错,可怜的叔祖母。到明天,就随她乐意怎么支使你——还有我——就怎么支使吧。她现在整天都离不开床,心里不好受。可今天是我们的,没错吧?今天是属于我们俩的,你不会后悔吧?”
“可我没戴手套啊,而且我的头发,我肯定特别难看。我都没想到她手能抬那么高。”
乔治听她这么说,被逗得乐不可支。
“可不嘛,”他道:“她那是气的!不过我们到了诺丁汉就直接先去给你买副手套。”
“我可没带什么钱。”她道。
“我带着呢!”他笑道:“哦,试试这个。”
他们俩卿卿我我的,他把结婚戒指往她手指上套,两个人喁喁低语,他声音轻柔,带着些诱哄;她呢,倒还是有些悲伤。我们信马由缰,穿过一片榆树林时梅格的帽子被树枝刮乱了。田里黄色的玉米低垂着头,不住地晃动身子,玉米地就好像被一幅金色巨大的布面笼着,四角被钉死了,风在下面穿过,鼓得布面波浪似的起伏不止。我们经过某些农舍,前面艳红的百合仿佛红彤彤的篝火一般盛放着,颀长的飞燕草好似一缕缕宝蓝色跃动的轻烟;有时我们能闻见被阴影染成褐色的玉米上飘来阳光的馨香,或是树叶的芬芳。有时风中送来干草令人目眩的香气。接着,我们晃晃悠悠地沿着煤渣山凹凸不平的鹅卵石路前行,在巨大矿坑底部马车不由地狠狠颠簸了一阵,空气中传来浓重的硫磺味,日光下矿坑底下的火苗发出暗红的光,上面覆了一层灰。我们终于到达山顶,眼前出现了一座城市,海拔不低,不过在群山的怀抱中显得有几分暗淡。我四处找寻母校的方塔,还有圣安德鲁斯教堂尖尖的、昂然的塔楼。晴空之下,这座城市仿佛顶着一层薄薄的灰突突的罩子。
马车转而沿着玉米田之间的坡道蜿蜒向下直奔贝斯福德而去。远远地就看见一个个大蘑菇似的煤气罐子。等马车驶到街口时,梅格激动不已地站起身,抓着乔治的胳膊,叫道:“哦,瞧啊,那个可怜的小东西!”
街边上站着两个小男孩,仰着小脸朝着天大声号哭。面前,头上脚下地搁着一只婴儿椅子,有个小婴儿被带子牢牢地捆在里面。小男孩之前从路沿上下来的时候把这椅子给摔在了地上,又人小力弱扶不起来,小婴儿也因此被困在椅子里面出不来,它头冲着下面,很有可能会窒息。梅格从车上跳下来,把婴儿从那把倒霉的椅子里放了出来。两个小男孩脸上糊满泪水,还在不停地干号。梅格蹲在路上,把小婴儿搁在自己膝头上,丁点大的小脚丫悬在她的裙子上。她极力安抚这个小东西,把它按在自己怀里,亲了亲她,又紧紧抱住,带着无限的怜悯轻轻地晃着她。等到三个小家伙终于都收声不再哭泣,两个小男孩还不时地抽搐着打两个哭嗝,梅格也从刚刚那阵无可遏制的同情中平复下来。她柔声对小婴儿低语,用手帕把她湿漉漉的小脸擦干,对着这个困惑不已的小东西又亲又摸,把她被汗湿的褐色发绺沿着花边塞进了棉布帽子里面,又给她拽拽身上的小斗篷。小婴儿长得很漂亮,金棕色的头发非常柔滑,还有一对大大的蓝眼睛。
“是女孩吗?”我问其中一个小男孩,“她多大了?”
“我不知道。”他很笨拙地答道:“她到我们家来了三个礼拜。”
“怎么,她不是你们的妹妹?”
“不是,我妈妈把她留下来的。”他们并不想对我们说太多。
“可怜的小东西!”梅格又是一阵心疼,一只手把小婴儿紧紧地扣在自己胸前,另一只手则握着小家伙小巧可爱、穿着软便鞋的小脚丫。她一直蹲着,把小婴儿按在胸口,心里因为对她的怜悯一阵生疼。最终,她扬起头,声音哽咽地问:“可你们爱她,对不对?”
“是啊,她、她还好。不过我们都得看着她。”一个男孩很是困惑地回答。
“那你们,”梅格道:“肯定不会怨她吧。这可怜的小东西,这么小,你们肯定不会因为得照看她就埋怨她,对吧?”
两个男孩都不说话了。
“哦,可怜的小家伙,可怜的小家伙!”梅格抱着孩子喃喃道,苦涩地谴责这两个小男孩,和全世界所有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