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哈哈大笑,朝着他倾过身子:“‘油到锅里加热,我到地里忙活。’——哦,西利尔,我都不知道你来了。好了去吧,萨姆,大卫应该在后面的什么地方。”
“他在最下面的花园里。”我道,小男孩跑了出去。
乔治直接从洗碗间走出来,正在擦身上的水。他站在火炉边的地毯上,用搁在高高壁炉台上的镜子审视着自己;他看着自己微笑了。我很奇怪他看到自己在镜子里的形象居然还能这么自得,毕竟在我看来他下巴上有一道口子,一边脸颊上还有一块不知是不是被蛾子咬出来的痕迹。塞克斯顿太太仍然觉得这面镜子是个很尊贵的物事。它相当大,镜框是圆弧形的,可是照出的人脸上总会多点什么——裂口、疤痕或是擦伤之类的——就算是最亮堂的部分也会把人照得模模糊糊。尽管如此,乔治还是面带微笑看着自己的影像梳着头发,捻捻胡须。
“看来你对自己的形象挺满意。”我道。
“我是想着我看来还行,至少出去把妹没问题。”他笑着回答:“只要贴上美人斑[3],把伤疤什么的遮起来,就成了。”
“我以前总会觉得,”艾米莉道:“那些黑色的斑点肯定是吞噬了很多的人脸,所以才哪儿都是,都吞不下更多的脸了。而其余的地方老是雾蒙蒙的,肯定是因为里面有太多的脸叠在一起,所以照不清楚。”
“要是从自己的脸上能看出跟那么多祖先的影子,”乔治道:“你肯定会看着鬼里鬼气的嘛。我老是想,生活在这么一所老房子里,跟老祖宗待在一起的时间貌似太久了。有时候我都会觉得老房子的东西会自己走来走去。那些老人家身上漫长的情感附在你身上,就好像苔藓附着在墙壁上,你整个人都像发了霉一样。”
“没错,确实是这样。”父亲附和道:“有些人经常搬家,肯定无法理解这种感觉。所以我才要去加拿大嘛。”
“而我现在要去酒吧。”乔治道:“那里不一样,生气勃勃。”
“生气!”艾米莉鄙视地学舌道。
“就是这个词,妹儿!”她哥哥突然换成了土话,“这就是我想要的。我们知道那么多,却又一无所知。”
“的确。”父亲转头看着我,“你祖祖辈辈都待在一个地方,久了就会变得骄傲,总以为外面的事物都很蠢。但有很多事情普通人都知道,我们却从来都没有见过。我们总是用同样的方式思考、感受,年复一年,最终变得偏颇。我想之前人们也是这么做的。”
“对老地方、老爷爷和老奶奶,我们得说‘晚安’‘上帝保佑’。”乔治边往楼上爬边笑着道:“那我们出去逛逛了。”他在楼梯转弯处大声道。
父亲摇摇头,道:“简直搞不懂为什么他这么反常。该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我们去谷仓推了自行车出来,一路骑到了格雷米德。乔治划亮一根火柴点燃了烟斗,他注意到一只大蜘蛛迅速地爬进墙角里,从那里往外看着他,简直老成精了。
“你好啊,老伙计!”乔治对它点点头,然后对我道:“觉得它看起来就像我的老祖父似的。”边说边笑,手上还在给我那辆老古董自行车打气。
这天是周六,公羊酒馆的吧台处挤满了人。
“哟,乔治,来吊马子?”有个人对着乔治喊道,接着又对我点点头,道了声“晚上好”。我从没在吧台这里见过对方。
“不吊马子来干吗?”一个胖乎乎、胡子白得不自然的年轻人道:“他想要哪个就能吊哪个——还有那个小妞,反正也不要钱——”听他这么说,满屋子的人哄堂大笑,有人还刻意把烟斗从嘴里抽出来。乔治坐下,环顾四周。
“还是要费点劲的,”有个留了黑色短髭的男人道:“要追那小妞,你不得有点耐心吗。她总得先把老太太哄睡了——瞧,她反正听不见。他们干脆就在她**办事得了。她很快就会没事了,得给她点时间让她把老太太送上床,管你是喊是叫。”
“好啊!”那个年轻胖子高叫着:“真想看看老太太怎么祷告!估计她一开口假牙都得掉出来。”
屋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他们开始说些酒吧老板娘的传闻。据说她会给人正骨,手艺非常精到。很多人大老远地过来找她帮忙——让人还以为怎么了呢,就为了叫她给帮着正正骨。她从来不收钱。
有一回她专门去找富尔伍德医生提意见,因为有个小孩的锁骨断了三周他也没给治好,因为他一直以为是脱臼来着。当时医生可是听都不听老太太说话。打那时起,只要他去矿上,矿工们都会把手放在肩膀上,叫唤“哦,我的锁骨!”
这时,梅格走了进来。她迅速、雀跃地看向乔治,双眼明亮,脸泛红晕。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她道。
“别担心,他来了就不走了。”留着黑色短髭的男人道。
她给我们俩端了两杯威士忌,又走开去给其他男人倒酒,他们跟她开些善意的玩笑。接着她走了出去,我们俩还是坐在角落里。男人们继续谈论着古里古怪的话题:有人在激烈地争论伦敦到底算不算海港,说得热火朝天的;还有人在说一个新锐艺术家把房子点着了,宣称世界上只有红黄蓝这三种颜色,其他的都不算颜色,不过是由红黄蓝混合而成的。这都近似于无神论了,有个男人就问这位艺术家敢不敢说他身上穿的棕色裤子也不是一种颜色,艺术家当然敢,两个人差点为此打起来;后来男人们又开始比拼力气,乔治抬起了一架钢琴,赌赢了五先令;后来,大伙儿渐渐安静下来,开始说到男女之事,声音放得很低。有个人说起了利物浦那里的日本和中国妓女,让大家听得咋舌不已。后来,话题慢慢分开了,有个农夫开始向乔治请教如何管理他那家挂靠着酒馆的农场;另一个农夫则跟他为了一匹马讨价还价,还为牛吵了起来;一个裁缝一个劲地劝他做点投机生意,还告诉他只要他有胆子,就能告诉他一个发财的秘密——等等。一直说到了十一点,比尔走过来,喊道“打烊了”。大家很快离开,污浊的烟草味、酒精味、强烈的口臭里终于流进一丝新鲜空气,让人精神一振。
我和乔治两人都被喝掉的威士忌影响了。我很羞愧地发现,当我伸出手要去拿酒杯或划火柴时,我居然总是拿不准,需要摸半天;我的手好像不属于我了一样,脚也没有好到哪去。不过,我却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变化、乔治的变化。好像我的身体会喝醉,但头脑却从来都不会,只会变得清醒,随时保持着最高度的戒备。乔治显然已经半醉了,他眼皮耷拉着,口齿都不清楚了。他伸出手去,却打翻了酒杯,酒水都泼到桌上。他却笑起来。每回到了这种时候,我也会感到一种想要傻笑的欲望,这让我非常吃惊。
其他人都走了以后,梅格进了屋。
“嗨,我的鸭子,”他挥舞着手臂道,跟所有喝醉了的人一样动作很大,“坐到这里来。”
“你不想到厨房来吗?”她看看周围,每张白色的木桌上面都是酒瓶、酒杯——多半还泡在一滩酒水里,还有燃过的火柴、烟灰之类的。
“不,去那干吗!坐到这里来!”他不想站起来,我深知这一点,不由憋着笑。还有他口齿不清的话,每个字都像含在嘴里,含糊得很,听着就让人发笑。
梅格走过来坐在了他身边,顺手把洒了酒的小桌子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