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是七点钟来的。虽然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标志,但是房子里洋溢着古怪的喜庆气氛。拉蒂今晚穿着一件浅紫色的柔软缎子长裙,外面罩着一条紫得近乎黑色的薄纱,看着犹如一朵重瓣紫罗兰,光彩照人。她在白皙的胸脯上佩戴了一只鲜艳的蓝绿色饰物,明亮的头发用同样颜色的发带绑好,看着简直光艳四射。她自己也很清楚效果有多好,整个人显得意气风发。乔治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她,眼睛闪过一缕黑沉沉的光,仿佛突然活了过来。乔治一进门,拉蒂就站起身,手伸给他。她身子挺得笔直,双眼闪闪发亮,如同两面蓝色的锦旗,让他不由热血沸腾。
“非常感谢!”她柔声道,松开他的手时用力握了一下。他不知该说什么好,所以垂着头径直坐下,接着又满含期待地抬眼看看她,笑了。
不久之后,孩子们都进来了。他们身穿直垂下来、夹棉的蓝色丝缎长睡袍,看着很古怪,像两个助祭[10]。特别是男孩子;看上去他好像下一刻就要去天堂里的某座孩子气十足的教堂点燃所有的蜡烛一般。这个孩子身材高挑、苗条,皮肤白皙,头形浑圆、非常漂亮,五官很是柔和文静。两个孩子都极漂亮,整个人干净得仿佛透明一般,很难想象世界上还有比他们更加鲜活、漂亮的存在。小姑娘很是活泼,只有六岁,一头小卷毛。她手里把玩着母亲的绿色珠宝,嘴里可爱地说个不停;而哥哥则站在母亲一侧,一身浅蓝,就像个苗条纤细、沉默不语的助祭。他的耐心和圣洁让我印象深刻。当小姑娘扑进乔治怀里时,男孩子的手怯怯地搭住拉蒂的膝头,一脸惊奇地看着她的裙子。
“这些绿色的石头可真美,母亲!”他道。“是啊,”拉蒂欢快地把宝石抬起来,又让它们落回到胸口,仍保持着奇怪的图案,“我喜欢它们。”
“您会唱歌吗,母亲?”男孩问。
“或许吧。怎么啦?”拉蒂微笑着问。
“因为塞克斯顿先生来的时候您一般都会唱歌的。”他低下头,羞涩地轻抚拉蒂的裙子。
“是吗?”拉蒂笑道:“原来你听到了呀。”
“只听到一点点。”他回答:“声音很轻,就好像几乎都要消失在黑暗中一样。”
他有点犹豫,带着男孩子特有的腼腆。拉蒂伸手放在他头上,摸了摸他光滑的金发。
“我们离开之前给我们唱首歌吧,母亲。”他几乎有点窘迫地恳求。拉蒂吻了吻他。
她弹奏了一首曲子,没有谱子。男孩子站在她身边,而露茜这只快乐的小老鼠,则坐在母亲的裙子上,轮流把母亲的丝质拖鞋按在钢琴的踏脚上。她的母亲和哥哥唱了一首他们的歌:
“吟游诗人欢快地拨动吉他的细弦,
此时他正自战场匆忙地返回家园。”[11]
男孩的颤音非常澄澈,清新得一如清晨飞舞的燕子。光线照亮了他的唇。露茜这个小姑娘则坐在钢琴琴脚处咯咯直乐,她使出浑身力气压住母亲的脚,又再度笑出声来。拉蒂也边唱边笑。
最后,两个孩子轻吻了我们,道了声“晚安”,离开了屋子。不一会儿小姑娘一头卷卷头又在门口探了出来。我们看到保姆白色的袖口,应该是正在抓着露茜的胳膊。
“我们上床以后你会来给我们晚安吻吗,妈妈?”这小坏蛋问。她母亲听到这话乐不可支地同意了。
露茜退了出去。可是很快我们就又听到了她的声音:“就一会会儿,妈妈,一小会会儿。”
小卷毛头再次出现在门口。
“还有,一块小小的糖果,”她提议:“就一块!”
“快走,你这个——”拉蒂佯怒着拍拍手。小姑娘消失了,但是很快门口出现了两只含着笑意的蓝色眼睛和一只小翘鼻。
“是好的糖,妈妈——不是那种啫喱糖!”
拉蒂站起身,裙摆在身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露茜带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跑远了。我们听到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在楼梯台阶上喊:“等等,弗雷迪,等等我!”
孩子们走后,乔治和拉蒂微笑着看着彼此。等笑容渐渐消失,他们俩悲伤地垂下脸;一直到下人们来禀报晚饭已经备妥,两人都沉默不语,笼罩在浓重的忧郁之中。饭后,拉蒂心情愉快地跟我们探讨应该给孩子们什么糖果。等到她再次下楼来,她点了支烟,跟我们一起喝咖啡。乔治不喜欢看到她抽烟,不过在给她点完烟再坐下之后脸色明亮了一些,显然拉蒂在他面前毫不避忌让他很是欣喜。
“到今天为止,距离我在林边苑的聚会已经十年了。”她道,伸手去够那只小巧的碧玉罗马盐碟——眼下被她拿来当烟灰缸了。
“老天爷——十年!”乔治苦涩地低叫,“简直像过了一个世纪。”
“像,又不像。”拉蒂回答,脸上露出微笑。
“若是回头看看,想想那些激动人心的时刻,感觉会像是昨天。可如果看看那时和今天之间发生的种种,感觉就像过了一个时代似的。”
“要是看看我自己,”乔治道:“我会觉得我已经彻底变了一个人。”
“你是变了。”拉蒂哀伤地看着他。
“变得很厉害——不过,倒不是说面目全非了。我常常想,不管一个人有多少种面目,其中总有以前熟悉的那一个,从心底里来说他还是一样的。”
他们搭乘着载满了忧郁回忆的大船,在充塞着不堪过往的河上漂流。
“最糟糕的是,”乔治道:“我对事物保持着一种可怕的满不在乎、一种不屑一顾。你知道我原本怀着多少敬畏之心啊。那时我对事物总是充满信任。”
“我知道。”拉蒂微笑道:“你那时多么谦恭啊——太过谦恭,我老是想。你总觉得事物具有很深沉的宗教含义,只是隐藏在某处,你对这抱持着敬畏。现在不一样了吗?”
“你很了解我。”他笑,“还有什么可让我信任的呢——除去我自己?”
“你还得为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活着啊。”拉蒂语气很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