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好奇,两个人进了屋子。厨房的确是不一样了。非常的干净,闪闪发亮,又因为沙发的防尘罩和每个椅垫子都用了明亮的红色棉布,因此显得很是温暖。不幸的是,这种美好的感觉都被绿色跟黄色的椅套、随处可见的纸花和羊毛织花破坏了;羊毛织花装了三个盒子,墙上的四把扇子上也缝满了绿色和黄色的褶皱纸,还装饰以黄色的纸玫瑰、纸康乃馨、纸海芋百合和纸罂粟;墙上还放置了好几个小口袋,都装满了纸花——而明明外面的林子里都是正在盛放的鲜花。
“是啊,”拉蒂道:“确实是大变样。”
女人非常自得,四周看了一圈。黑色胡子的男人从《基督先驱报》后面探出头来——那些长长的正在乌拉作响的大喇叭![5]——又缩了回去。女人的视线射向他的烟斗,烟斗被他放在架子上一张报纸上面,她却想象着里面会掉出烟灰来。然后她看到了什么东西——抑或是些灰尘——在壁炉上。
“那里!”她尖叫:“我就知道。简直不能一秒钟不看着他!我光是烧木头还不够累的是不是,他肯定是戳了、戳了——”
“我就从栏杆塞了一小块进去。”报纸后传来男人尖细的抗议。
“塞了一小块?!”她带着浓浓的冷笑重复道,抓起拨火的铁棒戳到报纸上方,“那你管这个叫什么?!竟敢坐在那儿当着外人胡扯——”
乔治跟拉蒂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快步远离了这座房子。远远回望,拉蒂看见那女人正在他们走后擦拭着门口,不由笑了。乔治从裤口袋里拉出怀表,已经三点半了。
“你看时间做什么?”她问。
“梅格要过来喝茶。”他回答。
她没有再开口,两个人慢慢地往前走。
当他们走到山腰处,往下望着磨坊和磨坊池塘时,她道:
“我就不跟你下去了,我要回家。”
“不下来喝杯茶?”他高声道,声音里既有不满也有诧异,“怎么,难道他们还会说什么不成?”
“不是,我不下去了,就让我说声再见吧。你还记得欧律狄刻是怎么再次坠入地狱[6]的吗?”
“可——”他语结,“你得下来喝茶,不然我要怎么跟他们说?你为什么不来?”
她引用维吉尔[7]的两句拉丁语诗歌作为回答。看着他,她对他的手足无措充满了怜惜,却还是非常轻柔、非常温和地给了他最后一刀:“这样对梅格不公平。”
他站在那里瞪着她,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晒出来的灰褐色;他的眼睛、家族遗传黑色的、此刻盛满了不自信的眼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幽黑,因为无助的痛苦而微微放大。看到他这副样子,她的心里是无尽的怜惜。因为那份求而不得她都想放声大叫。
“我们去林子里待几分钟好吗?”她的声音低沉、颤抖。两个人走向了旁边的林子。
林子树木参天,很是温暖。沿着骑马道,勿忘我都长到一个人的膝盖那么高了,它们舒展着身体,在远处熠熠发光,就好像夜空当中的银河。两人避开了长满高大野花的小路,走进了蓝铃花丛,穿过密密匝匝的花朵和蕨类植物,一直走到一棵橡树边,这棵橡树倒在几棵榛树之间。他们在这里坐下,身影被树木半遮半掩的。身边的风信子有的结出了累累的紫色花朵,娇羞地低垂着头;有的则苍白地直立着,就好像还未成熟的紫玉米穗。好大一群蜜蜂在紫色的花海中盘旋上下,仅仅是看到这么一大片蓝色就已经足够它们沉醉不已。它们欢愉调皮的嗡嗡声在头顶呼呼的风声中依然清晰可辨。只是看着它们闹哄哄地一会儿贴在一起,一会儿又翻滚着盘旋向上,都能让人从灵魂深处获得一种满足感。一株蔷薇色的石竹花被阳光照射,花瓣都熠熠生辉。一棵榆树将一阵肉色的叶片雨洒落到他们身上。
“若是真有农牧之神或者树神该多好啊!”她轻声叹道,转头看向他,让他的悲苦到底消退了些许。她将他的帽子从头上摘掉,揉了揉他的头发,道:
“若你是牧神,我会用雪球花装饰你的头发,将你扮成巴克斯的模样。”她将双手贴放在他膝头,仰望着天空。天空映衬着林间这一大片紫色的花海倒显得颜色浅淡、发绿。云团堆积得高高的,像一座座的高塔,不知是什么让它们看起来居然有了一种美感,令它们在风中也能稳稳地立着。云团飘过,淡蓝绿色的天空重又变得清澈。
“看,”她道:“我们被困在了由树枝和绿色花蕾织就的大网中间。如果我们可以御风飞扬该有多好!不过,我又很高兴我们无法飞翔。”她突然转向他,接着又突兀地将自己的手递给他,他用双手紧紧握着这双小手。“我很高兴我们被网住了。若是可以乘风而去——啊!”
她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奇怪的笑声,又屏住了呼吸。
“看呀!”她道:“一座宫殿!白杨树干仿佛年轻女子的臂膀,榆树为支柱,山毛榉巨大的、钢铁般的树身既是房梁,又是支柱上的装饰,它们高耸着,为我们撑起了一顶巨大的绣花顶棚,这顶棚的每一经每一纬都回**着为我们奏响的音乐;那些绣在顶棚上面的小鸟正在高歌;榛子树丛在我们周围洒下绿色的果实,忍冬倾身赠给我们香气缭绕。看那么一大丛的蓝铃花,那是为了我们而盛放的!你听,这只小蜜蜂,它也在风琴的伴奏下欢唱,可不是因为我们才如此的欣喜若狂!”她看着他,眼中涌起了泪花,唇边浮现出一朵小小的、迷人的、却又哀伤的微笑,久久不褪。他脸色惨白,不敢回应她的目光。她将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手心,轻轻地靠在他身上。他仿佛出了神一般,看着一只年轻的胸脯一片雪白的画眉鸟蹦蹦跳跳来到近前,那双闪亮的小眼睛快速地瞟向他们。
“云又开始飘动了。”拉蒂道。
“瞧啊,那像不像一张脸,直直地望向天空;那嘴唇是张开的,他在告诉我们什么。现在形状改变了,它要飘走了,快,我们也得离开。”
“不!”他叫道:“别走,不要离开!”
一腔柔情让她无比冷静。她的声音里透着强自压抑的悲伤与认命。
“不行啊,亲爱的,不行。我俩的命运之线已经不再纠缠,它们早已如游丝一般各自飘**开去;你没能伸出手抓住我的命线,将它同你的编织到一起。现在另一只手抓住了它,我的命运已经被别人缠住,我再也无法扯断、无法解开,我办不到,我太弱了。再说,你的命线也早就同别人的紧紧纠缠到一起,难道你能挣脱开来吗?”
“告诉我要怎么做!是的,只要你告诉我。”
“我不能告诉你,所以,放手吧。”
“不要,拉蒂,”他哀求着她,声音里满是恐惧与谦卑。“不要,拉蒂,别走。我要拿我的人生怎么办?再不会有人像我一样爱你——且我又该如何安放对你的爱情?憎恨它、惧怕它,只因它对我而言过于深重吗?”
她转头充满感激地吻了吻他。他将她紧紧搂入怀中,长久地深情地拥抱着她,两个人的嘴唇贴在一起。最后她被吻得精疲力竭,只好待在他怀里,等他累得再也无法困住她。他的全身都在颤抖。
“可怜的梅格!”她喃喃自语,声音呆板,她的感觉都开始模糊了。
他瑟缩了,手臂环住她的力道也松懈下来。她挣开他的胳膊,还有些怔愣地从他身边站起身,离开了,留下他一个人沮丧万分,却无力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