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晃着身子险些摔倒,她认出他来了。他对她说:
“玛德琳!别怕。我活了。他们埋我埋得太早,所以我又活了。我活过来后躲在一个人家里。”
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匍匐在他脚下吻他的脚。
“别碰我,玛德琳,”他说。“先别碰我呢!我的伤还没有好,还不能跟人接触。”
她哭了,不知怎么才好。只听他说:
“咱们上边上去,到灌木丛里去,在那儿说话没人看见。”
身着蓝斗篷黄袍子的她随他进了树林,坐在爱神木下。他说:
“我还没彻底缓过来呢。玛德琳,接下来怎么办?”
“主子!”她说。“我们一直为你哭泣!你回到我们当中来好吗?”
“已经完结了的就让它完结吧。对我来说,末日已经过去了。”他说。“溪水会继续流,直到天不再下雨,那时水就会干。对我来说,那个生命已经完了。”
“你能放弃你的胜利吗?”她哀伤地说。
“我的胜利,就在于我没有死。我完成了我的使命,分毫不差,但没死。这就是我的胜利。我超越了生与死,仍然是个男人。我还年轻,玛德琳,连中年都没有到呢[4]。我很高兴,那一切都过去了。应该过去。我高兴,这一切结束了,我的受难日过去了。作为导师和救星的我死了,现在我可以干我自己的事,过我自己的日子了。”
她听到了他的话,但不大懂他的意思。不过他的话令她感到失望。
“那你还会回到我们中间吗?”她坚持问道。
“我不知道我将做什么。”他说。“我的伤痊愈后,我才能知道。不过我的使命是完成了,行教也结束了,死亡把我从自我拯救中拯救了出来,哦,玛德琳,我想过我自己的日子了。我的公共生活结束了,那是我自视重要的生活。现在我可以随波逐流,一言不发,也不会有谁来背叛我。我想超越我的手脚的局限,所以我让背叛降临到自己身上。我知道我错怪了犹大,我可怜的犹大。因为我死过一回了,我才知道了自己的局限。现在我可以过不驱使别人的日子了。因为我能够到的是我的指尖能够到的,我能迈出的步伐最远不过我的脚尖处。但是我能够拥抱众生,以前我从来没有哪怕是真正拥抱一个人。是犹大和大牧师们将我从自我拯救中拯救了出来,很快我就会面对我的命运,像一个黎明中独自来到海中洗浴的人一样。”
“你是想从此一人独处?”她问道。“难道你的使命一钱不值吗?都是假的吗?”
“才不呢!”他说。“你过去的情人们也绝不是一钱不值了。他们对你来说很重要,但你获得的比你给予的要多得多。然后你来找我,要我把你从过分的获得中拯救出来。而我在执行我的使命时,做的也过分了点儿。我给予的比我获得的要多,那也是灾难,是出于虚荣。于是犹大和大牧师们将我从我过分的拯救中拯救了出来。玛德琳,千万别给予得过多了,那只意味着另一次死亡。”
她闻之痛苦地思考起来,因为她意欲过分地给予,不忍受到否定。
“那你不回到我们中间了吗?”她问。“你活过来只是为你自己吗?”
他听出了她话中的嘲弄,看着她那张美丽的面孔,从那上面仍然看得出她过分的需求──她要将自己从过去拯救出来,不再是过去那个女人,不再是用自己的意志攫住男人的女性。那种需求的阴云仍笼罩在她脸上,要将自己从过去的刚强的夏娃角色中拯救出来,那时她拥抱过很多男人,获得的比给予的要多。现在另一种末日降临在她身上了。她只想给予而不索取。这对于其温暖的肉体来说也是艰难和残酷的。
“我死而复生并不是为了再次死去。”他说。
她抬眼看看他,看到他白蜡似的脸上呈现出疲惫来,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失落、透着难以察觉的漠然。他感觉出了她那一瞥的意味,对自己说:“现在我的追随者要让我再死一回,因为我死而复生,但有负他们的期望。”
“你会来我们中间,看望我们,看望这些爱你的人吗?”她问。
他莞尔,道:“啊,是的!”随后又说:“你有点儿钱吗?你能给我点儿钱吗?算我借的。”
她没有多少,但能给他钱,这让她感到欣慰。
“你觉得,”他对她说:“我会去跟你生活在你的家里吗?”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蓝色大眼睛里放射出奇特的光芒,“现在吗?”她的话音里透着一种特殊的得意。
而他现在早就没了任何得意感,对她说:“不是现在!等我的伤全好了,还有,等我能够接触肉体时。”
说这话时他有点犹豫。他心里明白,他永远不会去她家住,因为他看到了她眼中闪烁的得意,那是给予的贪婪之光。可她却在狂喜地低吟着:
“你知道的,我会为你献出一切。”
“别!”他说。“我没有这样的要求。”
他再次感到要从以前他熟悉的生命中抽身而出,他感到一种幻灭的厌恶,感到自己腹中一阵翻腾。随之他蹲在爱神木丛下,浑身乏力。但他的眼睛是睁着的。她又抬眼看看他,发现他不是弥赛亚。弥赛亚没有复活。他的热情和灼人的纯洁已经去了,那个狂热的青年已经去了。他的青春已死。这个男人已届不惑,充满了幻灭感,有着吓人的冷漠,还有一种爱情无法战胜的果断。这不是她仰慕的主子,那个年轻、热情、无形中提升她的灵魂的人。这个人近乎她以前有过的情人了,但对个人问题十分不屑,缺乏敏感。
对他的仰慕令她既狂热又痛苦,难以求得平衡。这个复活的人让她死心了,不再做梦了。
“你该走了,”他对她说:“别碰我,我还死着呢。三天后我会再到这个地方来。如果你要来,就在黎明来吧。咱们再说说话儿。”
她走了,郁闷沮丧地走了。走着走着,她忘却了现实的痛苦,重又变得惊喜起来:原来主子复活了,不再是死人了。他,救星,崇高的人,创造奇迹的人,复活了!他复活了,但不再是个人,而是个纯粹的神,因为他不需要肉体的接触,他注定要进天堂的。这才是最最荣耀和最最神奇的奇迹呢。
那死过的男人这时也抖擞起了精神,缓缓地朝那农夫家走去。他乐意回到他们中间,躲开玛德琳和她的同伴们。农夫们有着俗人的慵懒,会让他休息的,也不会强求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