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就非得说什么呢?”她叫道。“你们自己胡闹,和我没关系。你们为什么都要欺负我?”
“欺负你!欺负你!”她父亲怨气冲天地大叫。“欺负你!哼,可惜不能把你修理得有点儿头脑,讲点儿面子。欺负你!你等着瞧,你这个任性的丫头。”
她不安地站在屋子中间,脸上闪着愤恨的光。她满意自己的对抗。伯金抬头看着她,也生气了。
“可是没人欺负你呀。”他也用非常温柔的声音说道,那声音里透着愤恨。
“噢,是的,”她叫道。“你们俩都想强迫我怎么怎么样。”
“幻想!”她父亲叫道。“自以为是的傻瓜,就是她。”
伯金站起身,说:
“不管怎么样,我们先存而不论。”
他二话没说就走出了屋子。
“你这傻瓜!你这傻瓜!”她父亲苦苦地对她叫着。她离开房间,上楼去了,嘴里还哼着歌。可她真是坐立不安,好像刚经历了一场恶斗。她从窗口向外望,看见伯金正走在路上。气头上的他还能走得这么轻快,真让她纳闷儿。他是可笑的,但是她怕他。她似乎逃过了某种危险。
她父亲在楼下坐着,又丢脸,又懊恼,浑身都软了。每次与厄休拉发生这样一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突之后,他就似乎整个被魔鬼缠住了。他恨她,仿佛把她恨之入骨就是他唯一的现实。他的心整个成了地狱。他走开了,自我逃避。他知道他必定得绝望,屈服,屈服于绝望,也就这样了。
厄休拉脸色郁郁的,她彻底和他们作上了对。她退缩到自我,变得宝石般坚硬和完满。她光彩照人,无懈可击,快活又自在,沉着中已经把自己完全解脱出来了。她父亲非得学着不把她的不经意的轻率放在眼里,否则非得气疯不可。她在满怀着敌意的同时,对所有的事却又那么喜悦。
她会接连几天都这样,外表上是纯粹发自内心的坦然和欢快,除了自己,忘记了一切的存在,但在自己的利益上反应机敏。唉,男人要接近她可真是受罪,布朗温就诅咒自己给她做了父亲。可他还必须学着不闻不问。
她就是这样,她会死死和人家作对,而且自身还显得那么欢快喜悦,富有魅力,她那副纯粹劲儿,让人人都难以相信,而且各方面都不讨人喜欢。是她那清晰得出奇、招人讨厌的声音泄露了她的秘密。只有古德伦能和她想到一块儿去。在这种时候,姐妹俩绝对亲密无间,似乎共用了一种理解力。她们觉得她俩之间有一条光辉而强大的理解的纽带,它超越了一切。整个这一段日子,在两个女儿为她俩出神入化的亲密无间盲目乐观的时候,做父亲的就似乎在呼吸着死亡的气息,仿佛自身被毁灭了。他要被气疯了,不得安宁,她的两个女儿似乎要毁了他。可是他又不善辞令,对她们束手无策。他被迫呼吸着他自己死亡的气息。他在灵魂深处诅咒她们,只盼着她们离开他。
她们在女性的超然自得中美滋滋的,看上去也很美。她们相互信任,亲密得完全敞开了心扉,彼此交流了最终的秘密。她们无遮无拦,无话不说,直到越过了罪恶的界限。她们彼此用见识武装起来,汲取着见识之果的微妙滋味。让人好奇的是,她们的见识竟然相互做了补充。
厄休拉把追求她的男人视为她的儿子,同情他们的渴望,赞赏他们的勇气,她对他们的惊奇态度就像一位母亲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惊喜于他们的新奇。但是对古德伦来说,男人是敌对阵营的,她怕他们,又看不起他们,但是又过分尊重他们的行为。
“是啊,”厄休拉叫道,“太像个牧师了,真是个牧师。”
“的确是!他听不进任何人的话,他简直就听不得,他自己的声音太大了。”
“是啊,他压倒你。”
“他压人,”古德伦重复道。“而且只是靠暴力,这当然是没有指望的。没有人会听信暴力。他这样让人没法和他交谈了,我觉得和他一起生活就更不可能了。”
“你觉得不能和他一起生活?”厄休拉问。
“我觉得那可太让人厌烦,太累人了。回回都要被他高声压倒,不假思索地进入他的方式,别无选择。他要彻底控制你。他容不得与他自己不同的思想。他脑子里最笨的就是缺乏自我批评。不,我觉得和他一起生活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是啊,”厄休拉含糊其词地应着。她只是部分认同古德伦的说法。“讨厌的是,”她说,“你会发觉,和任何男人待上两个星期之后都会让人忍无可忍。”
“这真是太可怕了,”古德伦说。“可伯金,他是太独断了。他就不能忍受你顺应自己的灵魂。他当真就是这样。”
“是啊,”厄休拉说。“你非得想他所想。”
“千真万确!你还能想象比这更让人受不了的吗?”这话一点儿不假,厄休拉觉得心底里生出一阵可怕的厌恶。
痛苦中,她一直落落寡合。
从那儿开始,古德伦感情突变,她竟然把人生完全了结了,把事情弄得那么糟,就那样走到了头。其实,即便伯金就是古德伦所说的那样,可其他的一些事情却也是真的。但是古德伦会在他下面画两道,像结账似的把他一笔勾销。他就在那儿,被计数,支付,结账,付清,处置。这太虚伪了。古德伦的这种结论,这种一句话就置人、置事于死地的做法,都太虚伪了。厄休拉开始反感妹妹了。
一天,她们沿着小路走着,看到一只知更鸟在灌木枝头尖声鸣啭,姐妹俩驻足观望。古德伦的脸上闪过一丝嘲弄的微笑。
“它是不是觉得自己了不起?”古德伦笑道。
“可不是吗?”厄休拉有点儿嘲弄地做了个鬼脸,大声说道。“它不就是空中的小劳埃德·乔治[1]吗?”
“可不是嘛!空中的小劳埃德·乔治!它们就是这样。”古德伦兴高采烈地叫道。接着,一连几天,厄休拉都看得见这些爱炫耀的任性小鸟像矮胖子的政客在台上高挑着嗓门,不惜一切代价非要让人们听到它们的声音。
于是她躲开了古德伦,躲开了她的主张,精神上又转到伯金那儿去了。自打他求婚失败,她还没见过他。她也不想见他,不想被突然问到接受不接受求婚的事。她知道伯金向她求婚意味着什么,隐隐约约的,不用言语,她也知道。她知道他想要什么样的爱,想要她怎样的投降。而她不能相信这就是她自己想要的爱情,不能相信这就是她想要的那种在相互分离中的一致。她想要的是无法言说的亲密无间。她想要拥有他,最终完全地拥有他,把他私有,噢,亲密之间是多么不可言说的呀。把他一饮而尽,啊,就像生命的一饮。她对自己做了重大的表白,她愿意按照令人作呕的梅瑞狄斯诗歌描写的方式,用自己的胸脯去暖他的脚。但是,只能在一种条件下,就是他——她的情人必须绝对爱她,完全为所欲为。可是,极为微妙的是,她知道他绝不会最终为了她而纵情自我的。他就不相信那种最终的自我放纵。他公开这么说过,这也是他的挑战。她打算为此与他一搏,因为她相信对爱情的绝对屈从,相信爱情要大大超越个体。而他是说个性比爱情和任何关系更重要。对他来说,快活的单独灵魂对爱情的接受,只是把它作为附加条件,是平衡他自身的条件。而她相信爱情就是一切。男人必须把自己献给她,他必须被她一饮而尽。让他彻底成为她的人,她也会反过来成为他谦卑的仆人,不管自己是否真想这样。
【注释】
[1]劳埃德·乔治(1863-1945),政治家,曾任英国首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