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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灰(第1页)

煤灰

那天下午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布朗温姐妹穿过画一样的威利·格林村舍,顺着山丘走下去,来到铁路交道口。通道门已经关上了,煤矿列车正隆隆驶近。她们听得出小火车在路堤上小心翼翼地行进时喘着粗气。路边小信号屋里那个独腿男人像一只从壳里探出头来的螃蟹,目不转睛地看着外面。

两个姑娘正等着,杰拉尔德·克里奇骑着一匹红色阿拉伯母马快步跑来。他善骑术,双膝夹着微微颤动的马儿轻松又中意。至少,在古德伦眼中,他是太生动了,轻松地紧贴着那匹纤弱的红马,那马长长的尾巴在空中拂动着。他向两个姑娘打了招呼,走近交道口,望着驶近的火车,等着放行。尽管古德伦对他别致的形象露出了冷笑,但还是喜欢看他。他身材很好,神态从容,被晒得棕褐色的脸上**着粗硬又有些泛白的髭须,蓝色的眼睛敏锐地注视着远方。

火车缓缓地粗声粗气地驶过来了,被遮掩在路堤间。那母马可不喜欢它,开始往边上退缩,好像受到了不明噪声的伤害。但杰拉尔德把它拉了回来,还让它朝着通道门站着。火车机车爆发的阵阵轰响越来越胁迫着它,那不断的尖利汽笛声的可怕噪音冲击着它,吓得它抖动不止,像弹回的弹簧往后缩着。杰拉尔德的脸上闪过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照例又把它拉了回来。

噪声大作,小火车带着刺耳的钢连杆的噪声咣啷咣啷地出现在路上。母马像水滴遇到热烙铁一样一跃而起。厄休拉和古德伦吓得退到了树篱里。可杰拉尔德重重地压在马身上,迫使它回到原处。他就像磁石一样嵌入了母马,似乎可以强行猛击它。

“傻瓜!”厄休拉大声叫道,“他为什么不骑到边上等一下?”

古德伦睁大了黑眼珠出神地看着杰拉尔德。但见他两眼放光,固执地压迫着团团转的母马,那马像风一样地旋转着,可就是摆脱不了他意志的摆布,也逃脱不掉回**在它身体里的那发疯的吵闹声。货车车厢就这样轰隆隆地缓缓驶来,就这样沉重又吓人地一辆接一辆,一辆追一辆地通过了交道口。

机车好像要瞧瞧自己还有什么本事,一个刹车,各车厢就往回弹,撞到铁制的缓冲器上面,撞出了恐怖的钗钹声,碰撞声越来越近,发出吓人的震动声。母马张开了嘴,慢慢地跃了起来,似乎是被一股可怕的风卷了起来。接着,它的前腿突然迈了出去,浑身**着要彻底远离恐怖。它后退着,两个姑娘偎在了一起,觉着它一定会向后跌倒,压在他的身上。可是他前倾着身子,脸上闪着凝固了的逗人的表情,他最终制服了它,让它着了地,迫使它的背恢复了原样。可母马对恐惧的反感与他的强迫一样强,它猛力要躲开铁路,就立着两条后腿向后转着,向后转着,宛如处在什么旋涡中。古德伦头晕目眩,虚弱无力,似乎被这景象刺透了心。

“不!不!放开它!放开它啊,你这傻瓜,你这傻瓜!”厄休拉高声叫着,完全忘了自己。古德伦很讨厌她这忘我的样子,厄休拉那强有力的没遮没拦的声音,让人无法忍受。

杰拉尔德露出了凶相。他使劲夹紧马,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刃刺穿了要害,迫使马转了回来。母马喘着气,咆哮着,鼻孔成了两个散热的大洞,嘴大张着,眼睛里尽是狂乱的神情。这种场面让人反感。但是杰拉尔德毫不放松,冷酷无情,像剑一般刺入了它,猛烈的动作让他们双方大汗淋淋。但是杰拉尔德看上去很镇定,宛若一线清冷的阳光。

此时,那没完没了的车厢还在隆隆地驶着,缓缓地一辆接一辆、一辆接一辆地开过来,像无尽的噩梦一般。车厢连接处的链条在变化的拉力下,磨出了刺耳的尖叫声。母马惊恐万状,蹄子乱蹬,机械地往一边撞,马背上的人把它糊得很紧,它的蹄子只能可怜兮兮地在空中盲目乱蹬,那男人包围着它,制服了它,它似乎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它流血了!它流血了!”对杰拉尔德的憎恶,让厄休拉发狂地大叫。在纯粹对立的角度,她把他琢磨透了。

古德伦看着马身上的血滴,吓得脸都白了。亮闪闪的踢马刺无情地嵌进了伤口,古德伦只觉得天旋地转,什么都不存在了,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醒过来后,人很平静,已是心寒意冷。车厢还在轰隆隆地过着,男人和母马也还在争斗。但是她自己已经寒了心,与这些不相干了,对他们没有任何感觉。她现在是铁石心肠,漠不关心。

她们看到制动手的篷车驶近了,车厢的噪声正在减弱,就要有望从不能容忍的噪声中解脱了。晕头转向的母马不由得气喘吁吁,马上的人自信地松了一口气,他的意志鲜明,清白无瑕。制动手的篷车开过来了,缓缓驶去。制动手向外盯着路上的红绿灯。通过货车里的这个男人,古德伦看出了这整个场景是孤立和短暂的,就像永恒时间中的一个孤立幻象。

火车远去之后,跟着是可爱的宁静。这宁静是多么惬意!厄休拉愤愤地望着远去货车的缓冲器。道口守门人站到了屋门口,要开门了。古德伦突然跳上前去,跑在挣扎着的母马前面,拉开门闩,猛地推开门,把一扇门摔给了护门人,自己从另一扇门跑了出去。杰拉尔德猛地策马跃上前去,几乎撞到了古德伦。她并不害怕,在他猛地把马头拉向一边的时候,古德伦像个粗人或是恶妇似的扯着嗓子在路边尖叫道:

“我看你太傲慢了!”

话说得清清楚楚,杰拉尔德从跃动的马背上扭过身来,带着有些吃惊和疑惑的兴趣看着她。然后,母马在道口圆筒似的枕木上跳了三下,就那么不平等的连人带马的跃上了路。

两个姑娘望着他们远去了。护门人拖着木腿一跛一跛地走在交道口的枕木上,发出咚咚的声音。他栓紧了门,回身对姑娘们说:

“技术熟练的年轻骑手都有自己的路数,尽管没人像他这样。”

“是的,”厄休拉又急躁又蛮横地说。“他为什么不能把马带到一边,等火车过去呢?他是个傻瓜,还是个暴君。是不是他觉着折磨一匹马就显出男子气概了呢?它是个活物啊,他为什么要折磨它,欺负它呢?”

一阵沉默,然后护门人摇了摇头,答道:

“是啊,你们也看得出这匹小母马是个漂亮的小东西——可爱又漂亮。可你们看不到他父亲会这么对待牲口——看不到。他们俩完全不同,杰拉尔德·克里奇和他的父亲——是两种不同的人,完全不同。”

之后又是一阵沉默。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干呢?”厄休拉还在叫着,“他为什么要这样?是不是觉得欺负比他还要敏感十倍的动物能显得他了不起?”

几人又小心地收住了话。随后,那个男人又摇了摇头,好像他不打算说什么了,要再想想。

“我希望他已经把这匹马训练得能忍受一切了,”他答道。“纯种的阿拉伯马——和我们这里常见到的那种马——是完全不同的种。他们说他是从君士坦丁堡弄来的。”

“他真干得出!”厄休拉说。“他最好把马留给土耳其人,我肯定他们待它会客气得多。”

护门人进屋去喝茶水,两个姑娘朝着小巷走去,巷子的地上浮着厚厚的煤灰。古德伦似乎被脑子里的景象弄麻木了,那个不屈不挠的男人柔韧的体重全都压进了那马活生生的身体里,那个健壮的血色男人不屈不挠的大腿紧紧夹着母马颤抖的身体,直到把它完全制服。那是一种来自腰间、大腿和小腿的柔软的、白色的、富有魔力的控制,[1]重重地圈住它,让它彻底服从,那是可怕的柔顺,血性的服从。

两个姑娘默默地走着,左边的煤矿堆起了高大的煤堆和仿造的车头厢,下方黑乎乎的铁路上停着些火车车厢,看上去就像是个港口,一个铁路货车的锚地。

在许多晃眼的铁轨交汇的第二个道口附近,有一个矿工的农场,路旁的矿石堆边上静静地立着一个巨大的铁球,这是一个废弃的锅炉,圆滚滚的,长满了锈。几只母鸡正围着锅炉啄食,小鸡们在水槽上摇摇晃晃地站着,鹡鸰从水边飞起,在车厢上方转悠。

宽敞的交道口靠着公路的另一边,堆着修路的灰白石头,还有一辆二轮运货马车,一个满脸连鬓胡子的中年人倚着铁锹,在和一个穿着鞋罩的年轻人说着话,年轻人站在马头边上,两人都面朝着交道口。

他们看见两个姑娘走过来了,傍晚的强烈光线下,不远处两个姑娘的身影娇小亮丽。她们都穿着轻薄鲜艳的夏装,厄休拉穿着橘黄色的针织外衣,鲜黄色的袜子,古德伦穿的是淡黄色的衣服,鲜亮的玫瑰色的袜子。穿行在宽敞的铁路道口凹地的两个女人的身影显得闪闪发光,白、橘黄、黄和玫瑰色在热气腾腾、煤灰遍布的世界里流光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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