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可惜!我一直在找它。可是我想它下次不会跑到这么近来了。”
“我看它不会了。”班福德说。
于是她就把这事忘掉了。只不过那家伙那么厚脸皮,使她更生气。玛奇也并没有觉得自己在想那只狐狸。但是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她陷进沉思状态,一半出神一半清醒地意识到眼前的事情,那只狐狸就不知不觉地占据了她出神的那一半头脑,控制了她沉思时的那一半空白地方。这种情形延续了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不管她是爬上树去摘苹果,还是在打下树上剩的几颗李子;也不管她是在给鸭池挖沟,还是在打扫谷仓,每逢她干完了活,或是直起身子,把散到额前的一绺头发抹开时,她的嘴总是那样古怪地噘起来,使她带上和她年龄不相称的老气横秋的样子。这时候,她的脑子里就会再一次地感到狐狸的魅力,就像上次她看见它时那样。这时,她就好像又闻见了它的气味。这样的情形还一再发生,总是在一些料想不到的时刻,比如她入睡的时候,把水倒进茶壶去煮茶的时候——总是那只狐狸,它像魔法一样迷住了她。
几个月过去了。她每次朝树林那边走过去时,总是不知不觉地在寻找它。它成了她的情结,一个固定的状态。这种状态不是持续性的,可是总在不断地出现。她说不清自己有什么感觉,有什么想法。她只知道每当她陷入这种状态,那感觉就像那次它望着她的时候一样。
时光流逝,过了一个月又一个月。阴沉而黑暗的十一月来到了。傍晚总是那么昏暗。玛奇整天穿着长筒靴,烂泥一直没过脚踝。下午四点钟天就黑了,早晨从来没有好好地天亮过。两个姑娘都怕这个季节。她们怕的是几乎从不间断的阴暗天气,把她们围困在那坐落在树林边缘的荒凉农庄里。班福德感到的是生理上的恐惧。她怕流浪汉,怕有人偷偷摸摸地躲在附近。玛奇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觉得不愉快,不安心。她只感到情绪低沉,浑身不舒服。
两个姑娘通常都在起居室喝茶。每到傍黑,玛奇就点燃火炉,把她白天砍碎和锯好的木柴一块块放进炉子里。然后,漫长的夜晚就降临了,黑沉沉的、湿漉漉的。屋外一片漆黑,屋里孤寂烦闷,简直有点凄凉。玛奇不愿意谈话,可是班福德却没法闭上嘴。让她坐在那里听屋子外面的松涛声和雨点的嘀嗒声,她实在是受不了。
一天晚上,姑娘们在厨房里洗过茶杯,玛奇换上了拖鞋,拿起一件钩针活儿。这件活儿进行得很慢,她只是偶尔拿起来做做。她沉默了。班福德坐在那里,盯着红红的炉火。炉里烧的是木柴,时时需要有人照料。她不愿意过早地开始看书,因为她的眼睛不能过分劳累。于是她只好坐着,瞅着火,听着远处传来的声音:有牛羊哞咩的叫声,有阴郁潮湿的风声,还有附近的小火车站晚班火车开过的轰隆声。她几乎被红彤彤、亮堂堂的炉火迷住了。
突然两个姑娘都愣住了,一齐抬起头来。她们听见了脚步声——很清楚的脚步声。班福德吓得身子直往后缩。玛奇站起来听了一会儿,就快步走到厨房门前。这时,她们听见后门口响起了脚步声。她们等了一会儿,后门慢慢地开了。班福德高声叫起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轻柔地说:
“哈罗!”
玛奇缩了回去,从墙角拿起一支枪。
“你要干什么?”她厉声喊道。
那个带着柔和颤音的悦耳男声又响起来了:
“哈罗!怎么啦?”
“我要开枪了!”玛奇喊道,“你要干什么?”
“喂,怎么啦?怎么啦?”传来了轻柔、惊讶、吓了一跳的声音。
一个背着沉重背囊的年轻士兵走进昏暗的灯光里。
“喂,”他说:“是谁住在这儿?”
“我们住在这儿,”玛奇说,“你要干什么?”
“噢!”年轻的士兵嘴里传出了长长的悦耳的惊奇声调。
“那么,威廉·格伦费尔不住在这里了吗?”
“不——你明知道他不住在这里。”
“我知道,是吗?你瞧,我并不知道。他曾经住在这里,因为他是我的爷爷,五年前我也住在这里。那么,他到哪里去了?”
那个年轻男人——或者不如说是小伙子,他至多不过二十岁——现在朝前走了几步,站在里屋门口。玛奇被他那轻柔而悦耳的奇妙声音迷惑住了,她像着了魔似的望着他。他有一张红润的圆脸,长长的浅色头发粘着汗水贴在他的前额上。他的眼睛是蓝色的,非常明亮、敏锐。在他面颊的细嫩绯红的皮肤上长出了一些浅色的柔毛,像汗毛一样,不过比汗毛更明显,这使得他的脸上微微有点闪光。他肩上背着沉重的行囊,头稍稍向前探着,所以显得背有点驼。他的一只手松松地握着帽子。他活泼而锐利地从这个姑娘望到那个姑娘,特别是玛奇。玛奇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眼睛睁得很大。她穿着束腰外套,打着绑腿,头发在脑后绾了一个蓬松卷曲的发髻,手里仍然握着那支枪。班福德站在她身后,两手紧紧地握住沙发扶手,把头侧了过去,直往回缩。
“我以为我爷爷还住在这里哩。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去世了。”
“我们在这里已经住了三年。”班福德说。她看见小伙子圆圆的脑袋上长着汗津津的长头发,从他脸上察觉出一些孩子气,就慢慢镇定下来。
“三年!是真的吗?你知道原先是谁住在这里吗?”
“我知道有个老头儿一个人住在这里。”
“哎,对啦,那就是他!他后来怎么样了?”
“他死啦。我知道他死啦。”
“唉,那么他是死了。”
小伙子毫不变色,也没有改变表情地瞧着她们。如果说他的脸上除了略微困惑的惊讶神情以外还有什么表情的话,那就是对这两个姑娘的强烈好奇。这种好奇心是强烈的,不掺杂个人感情的,是那个年轻的圆脑袋所特有的好奇心。
但是玛奇觉得他就是那只狐狸。这究竟是因为他喜欢把头往前探呢,还是因为他的绯红颧骨上长着的浅白色柔毛在微微闪光呢,还是因为他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这恐怕是永远说不清楚的。可是她认为小伙子就是那只狐狸,她无法想象他是什么别的东西。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祖父是活着还是死了呢?”班福德恢复了她素来的敏锐,问道。
“唉,是呀,”轻柔地呼吸着的年轻人说,“我是在加拿大入伍当兵的,所以我有三四年没有接到家信了。我是从家里逃出去跑到加拿大的。”
“你现在刚从法国回来吗?”
“唔——认真说,是从萨洛尼加回来的。”
停顿了一会儿。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那么你现在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喽。”班福德有点笨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