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走下去到那堆松散的土石堆上去,我还记得那些土石塌落的情形。但这边与那边不一样。老矿坑里没有一棵树,光秃秃的,像新开采过似的。可走出来则置身于一个全新的世界中了。脚下是满矿坑的树木,再也不是没有树林的草坡了,这树木欣欣向荣的地方,如同一座公园。没有矿井,没有铁路,没有篱笆,没有封闭起来的田园,可是这田野看上去仍像耕作开发过一样。
我们站在仅仅一码宽的石子路上。另一个人从矿坑下上来了,他手提工具,身着灰色的外衣,腰系一根红绳,讲话声音很轻柔、很细小。我们走下小路,我仍然依傍在那个人肩上。我感到自己在颤抖,身上增添着新的力量。但又有点像魔力。我感到一种奇妙的轻飘,似乎走起路来脚不着地,而搭在那人肩上的手在把我撑起来。我想知道我是否真的像梦中一样浮了起来。
我把手猛然从那人肩上拿下,稳稳地站住。他转过头看我。
“我可以一个人走。”我说,又像在梦中一样向前挪了几步。这是真的。我全身充满了一股力量,这力量几乎把我浮起来,教我无法触地。我颤抖着,感到出乎意外地强壮,同时又觉得漂浮了起来。
“我可以一个人走!”我冲那人说。
他们似乎听懂了我的话,笑了。那蓝眼睛的人一笑就露出牙齿来。我突然这样想:他们可真美,就像开花季节的树木!可那更是我的感受,而非观察得来的。
蓝眼睛的人走在前面,我轻飘飘地冲动着走在那条小路上,十分兴奋、十分骄傲,忘记了一切。另一个人则默默地尾随在后面。这时我意识到这条小路拐弯后与一条洼地中的大路并行,洼地中流淌着一条小溪。路上一辆双牛车在咣咣当当缓行,赶车人浑身**着。
我伫立在高处的小径上,试图思想,竭力要清醒过来。我意识到太阳在我身后落山了,在这个十月的午后,太阳是金黄金黄的。我还意识到我面前的这个人也**着身子。他很快就会感到冷的。
随后我又努力环视四周。左边的坡地上是一块方方正正的黑油油的耕地,农夫们仍在耕作着。右边是洼地草滩;小溪彼岸,林木丛生,浑身花斑的牛缓缓前行。小径仍在向前方起伏伸延,穿过池塘磨坊和几间小小农舍,又爬上了一座陡峭的小山包。小山顶上有一座小镇子,在黄昏的天光中,小镇子呈现出满目金黄来:从黄叶掩映下的果园旁耸立起高大逶迤的黄色墙壁,它的上方是一长串的建筑,形成一道椭圆的弧线,圆形的和锥形的塔顶高高耸立。这幅图卷既柔和又庄重:其曲线柔和而有力度,但绝无尖角亦无锋利的房檐,整个镇子透着柔和的金色,如城市之金色的肉体。
即使在我眺望它时,我仍然明白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是肮脏的红砖房组成的一座丑陋矿区小镇。即便在儿时,每当我从莫格林水库往家返时,我都会抬头望这个城镇,我看到了方方整整的矿工住宅(是公司建的),它们耸立在山顶,在夕阳辉映下如同耶路撒冷城的墙壁一般;即使我年纪尚幼,每到看它时我都希望它是礼拜堂的圣歌中所唱的一座金碧辉煌的城市[9]。
现在这愿望实现了。这种圆梦之感,加之“眺望”时过于聚精会神,使得我体力大减,没了活力。我可怜巴巴地向与我同行的人求救。那蓝眼睛的人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并把它搭上他的肩,他的左臂环绕住我的腰,手放在我的臀部。
就在这一刹那,他那轻柔而温暖的生命节奏再次在我身上散发开来,我对自我的记忆随之消沉睡去。我就像一道伤口,被他们轻轻一触,伤口便立即得以愈合。我们再次踏上了那条高处的小径前行。
三个人骑着马从后面缓缓赶上来了。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整个世界都踏上了回小镇的家的路。三个人并行时,他们都放慢了速度。这些男人穿着轻柔的无袖束腰外衣,也生着规规矩矩的埃及人的脸,连鬓胡子也像我的同行者一样修剪得很整齐。他们**着手臂和腿,骑马不用马镫子。可他们都戴着形状奇特的山毛榉叶做成的帽子。他们直愣愣地瞪着我们,我的伙伴则报之以敬礼。随后这几位骑马人继续缓缓前行,身上的金色长衫柔曼地飘舞着。没人说话。万籁俱寂,但有一种魔力让生命密切交织。
此时,路上挤满了人,这些人缓缓翻过这小山向城里走着。他们中大部分人都光着头,身着灰色红色相间的毛背心,腰系红腰带。不过另一些人面部修得很干净,身着灰色衬衫,还有一些人扛着工具,另外一些人背着饲料。人群中也有女人,她们身穿蓝色或淡紫色的罩袍;倒是一些男人穿着猩红色的罩袍。可人群中还有一些人像我的向导一样,几乎是赤身**。一些年轻女人边走边笑,罩袍团在头上顶着。她们那修长、晒黑了的身体几乎全然**着,只有腰问束着细细的一条白的绿的或紫的腰带,带子垂在臀部,随着她们的步子飘摆着。还有,她们脚上穿着软鞋。
她们瞟了我几眼,又冲我的伙伴问候几句,但没人问问题。那些**的女人头上缠着衣服庄重地走着,可她们比男人爱笑。她们真像灌木丛上的莓子一样可爱。这也是所有这些人的品质:他们都有一种内在的安详与平静,就像树开花结果一样安详平静。每个人都像一只完整的果子,肉体、头脑和精神是完整的一体。这让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悲伤与妒忌,因为我自己不那么完整。与此同时,我又感到十分振奋,一种力量又回到了我身上。我第一次感到我似乎要跃入生命的大海,虽然迟了点,可我仍然算先锋中的先锋。
我看见城市的巨大防护墙了,随后大路突然拐弯通向大门,人们蜂拥而入,分成两路人流进了狭窄的旁门。
门道很大,是用黄色石头砌成的,门内空间也很大,铺着白石头,旁边是黄色石头筑成的楼房,满目的金黄色。拱廊的支柱也是黄色的。我的向导拐进一间房中,那里有几个穿绿衣的男人把守着,另外有几位农夫候着。他们让开路,我被领到一个人面前,他靠在深黄色的沙发上,身上穿着黄罩衣。他生着金发碧眼,连鬓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长长的头发剪成个圆形,样子很像佛罗伦萨的侍者。他尽管不健美,但他身上有一种内在的特质,教他看上去很美。但他的美是花的美而不是莓子的美。
我的向导向他行了礼并用我几乎听不懂的话向他简单地解释着。听了他们的话,那人平静而彬彬有礼地看着我。如果我是他的敌人,那目光会教我害怕的。他冲我说话,我猜他的意思是我乐不乐意留在他们的城市里。
“您是问我想不想留在这儿?”我回他的话道:“可你看,我甚至不知道我在何方。”
“你来到了纳斯拉普镇,”他缓缓地说,他的英语讲得很蹩脚,像外国人讲英语:“你要不要同我们在一起住些日子?”
“如果可以,那太谢谢了。”我说。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我何以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们出来了,有个穿绿衣服的卫兵跟着我们。人们都拥到黄色房屋之间的小路上去。一些人在门廊下走着,另一些则走在露天的马路上。前面某个地方突然音乐声大作,很像有三支风笛在协奏。人群向前走着,来到防护墙边一处椭圆形的地方,面对着正西。此时,太阳那红色的球体已近地平线。
我们转到一座大门口,顺楼梯走了上去。绿衣卫兵打开一扇门领我们进去。
“这些都归你了!”他说。
**的向导随我进了屋,屋子的门窗向那椭圆的场子和西方开启着。他从衣柜里取出一件亚麻衬衫和一件毛织束腰外衣,微笑着递给我。我明白,他这是在向我索回他的衬衫,便马上连衣带鞋一起交还给他。他匆匆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后穿上他的衣服和鞋走了。
我穿上他拿出来的衣服,一件蓝白相间的格子束腰外衣,白袜子和蓝布鞋,随后向窗口走去。西边,红红的太阳几乎已经触到远处的林木茂密的山顶,舍伍德森林[10]又变得莽莽苍苍。这是这世上我顶顶熟知的风景了,现在,凭其外貌,我仍然看得出那是它。
场子里静得出奇。我从窗口跨出去,来到平台上向下俯视,只见人群已经有序地排好,男人们站在左边,他们身着灰衣或灰红条子的衣服,有的干脆着纯粹猩红色的衣服;女人们则站在右侧,身着各种蓝色和深紫色的长衫。拱顶廊中聚着更多的人。太阳的红光照耀着一切,直至整个场子都映得一片红彤彤。
这些歌声还算轻柔。舞步则愈来愈急,歌声与舞步的协调一致真是叫人不可思议。我不相信有什么外力在控制着他们的舞蹈。这一切都出自本能,就如同鱼群打旋或跃出水面,鸟儿在天空低回展翅。突然,所有的男人以一个惊人的动作唰地向空中举起了双臂,一只只手臂**裸地在空中闪烁生辉。然后,随着一声轻柔的鸽子叫声,他们的手臂又缓缓落下,这些熠熠生辉的手臂缓缓搭在那些女人肩上,一片灰红交错;女人们身着深蓝色衣衫,火星般四散开来,如同白杨树般飒飒作响着,她们从男人们环抱着、下沉着的手臂下向各个方向散去,形成一束束细小的淡紫色人流,与那些结成一团的红灰色的男人的群体相映成趣,女人像是从男人这个灰红交错的瘤节上长出的枝子。
与此同时,太阳在缓缓下沉,投下一片阴影。人们的舞步开始变缓慢了,蓝衣女人们在西下的太阳辉映下旋转。人们跳着舞送太阳下山,他们就如同鸟儿盘旋、鱼儿聚群那样全然是受着某种奇特的本能所驱使,步调一致地跳着。这场景既惊人又壮丽,令我欲罢不能,我真想飞奔下去,加入他们的行列,成为那生命波浪中的一滴水。
太阳落下去了,人们转身向着城里的方向跳起来。男人们柔缓地踏着步点,女人们的衣裙窸窣,轻轻地拍着手,歌手们的歌声仍旧在风中萦回。随后,缓缓地,男人们的手臂齐刷刷地举向空中,似乎是在敬礼。当男人们的手臂沉下去后,女人们缓缓地举起了手臂,这构成了一幅美妙的图景,像是两排无数的翅膀在轻缓地舞动,似猫头鹰在缓缓地上下拍打着翅膀飞翔着。随后这动作戛然而止,人们默默地四散开去。
两个男人来到椭圆的场子中间,其中一人肩扛一根杆子,杆上挑着一盏盏明灯,另一人则在廊中迅速地挂起灯来照亮小镇。夜幕降临了。
有个人给了我们一盏灯就走了。夜晚,我独自一人住在一个小房间里,守着一张小床,地上的一盏灯和一只没有燃火的小壁炉,设施简单又自然。壁橱里挂着一件厚重的蓝大衣。还有几只大小不一的盘子,但是没有椅子,只有一块叠好的长长的黑毡子,可供人倚在上面。灯光从下向上照亮了奶油般光洁的墙面,像白亮的搪瓷一般。我独自一人,十分孤独,离我的出生地仅几百码远。
我害怕,怕的是我自己。这些人在我看来根本不是人。他们有着植物的安详与完整,你就看他们是如何以一种惊人的本能步调一致地聚集成一团的吧。
他带我出去,让我看过厕所和浴室,冲洗器下站着两个壮汉。然后,他又带我走下去,到了一间环形大厅里,大厅中间是高高的壁炉,炉中火势正旺,火与烟直冲上一个石头垒成的漂亮漏斗型烟囱。壁炉的底座很大,旁边有些人倚在叠起的毛毡上,面前铺着白布,他们正在用晚餐,吃的是稠稠的粥,牛奶,稀黄油,新鲜的莴苣,还有苹果。他们都脱光了衣服,任炉火中星星点点的火光映着他们健康如同水果般的身子,他们的皮肉微微泛着油光。环形墙下,筑有一个高台,上面也倚着一些人,他们或吃饭或歇息。一个男人不时地端着食物进来,又端着空盘子出去。
我的向导带我出来看一间蒸汽腾腾的房子,里面的男人们各自洗着自己的盘子和匙子,洗净后把它们挂在自己的小架子上。随后我的向导给我一块布,托盘和碟子。我们走进一间简朴的厨房,那里,文火上温着大碗大碗的粥,一只深锅里盛着化好的黄油,牛奶、莴苣和水果则摆在门附近。三位厨师在管着厨房,不过外面的人静静走进来,各取所需,再回到那间大屋子中或回自己的小屋子中去。每个角落都是那么洁净体面,那是本能使然。他们的每个动作都是那么体面,似乎人们最深处的本能得到了教化,使得他们变美了。那轻柔安详的美就像一个梦,人生一梦终于成真了。
尽管我不怎么想吃,还是盛了点粥。我感到身上鼓起了一股奇特的力量。可我在人群中又有点像个鬼影。我的向导问我是去大圆屋用餐还是回我自己的房间吃。我懂他的意思,就选择了大厅。于是我在曲廊里挂好自己的大衣,进了男人们的大厅。我靠在墙根下的毛毡上,观察着这些人,听他们说什么。
他们一感到热就把衣服脱了,似乎衣服是一种负担或一种小小的耻辱。他们歪着身子轻声交谈着,不时发出低低的笑声来,其中一些人在下跳棋和象棋,但大都安详沉静。屋子是靠吊灯照明的,里面没有一样家具。我独处一隅,可我羞于脱掉身上的白色无袖衫。我感到这些人没有权力如此这般地毫无羞耻、这样沉静自然。
绿衣卫士又进来问我是不是愿意去见一个人,那人的名字我没弄清是什么。于是我带上外罩,来到了圆柱门廊下灯火阑珊的街上。街上行人如织,一些人身着大衣,一些人只穿束腰外衣,女人们则迈着轻快的步子从街上走过。
我们到了山顶,走出来,来到一个环形的场子,这儿一定是公理会礼拜堂的旧址[12]。场子中间耸立着一座锥形塔,就像一座灯塔一样,塔身在灯光下呈现出玫瑰色。塔顶上的一根圆柱上,一只巨大的灯球光芒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