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他真是个好小伙子!”波德茵太太说。“他是个小伙子,这就够了。他永远是个小伙子,这是男人中最好的人了,你只能同这种人一起生活:一个永恒的小伙子。弗吉尼亚,你难道没让他迷住吗?”
“是的,妈!我觉得他就像你说的那样是个特别棒的小伙子。”
弗吉尼亚回答说,声音低沉、富有乐感,很有魅力。可她那语调中小小的嘲弄味算是让阿德林没戏唱了。弗吉尼亚才不会去嫁个好小伙子呢!她也会恶毒地嘲弄一下母亲的眼光。对此,波德茵太太也只好罢休,尽管表现得有点不耐烦。
她一直在为自己寻找一条后路,这就是,如果弗吉尼亚嫁给阿德林的话,就把整个寓所都给她,还要搭上自己收入的一半。是的,做母亲的早就在算计着,一旦女儿同那个十分迷人的(尽管有点缺少头脑)小伙子幸福结合,她怎么靠每年三百镑照样过很有尊严的日子。
一年以后,弗吉尼亚三十二了。阿德林已经娶了一位富有的美国女子,与此同时他的工作也换了,在华盛顿的法律部门工作。他一到伦敦就忠心耿耿地来看弗吉尼亚了。他忠心耿耿地跪在她脚边,诚恳地认为弗吉尼亚同他一起可以创造奇迹,因为她是最优秀的人物。可这种奇迹是永远也创造不出来了,因为他已经跟别人结婚了。
现在弗吉尼亚看上去一脸的枯槁憔悴。她同母亲的“双人之家”计划一点都不成功。女儿在工作上也开始露馅儿了。不错,她很敏捷,可这并不总能奏效。她得去挣自己那份钱,挣得很辛苦,勤勤恳恳、专心致志。当她可以凭着敏锐的直觉而不负什么责任地工作时,她总是干得很起劲。可一旦把她摆在一个真正负责的岗位上教她兢兢业业地苦干,她就会疲惫不堪,因为她不得不殚精竭虑地做这一切。可是她又没有男人那样的奋斗精神。一个男人尽可以唤起自己天生的犯罪本能去苦斗以干好自己的工作,可女人却只能靠殚精竭虑才行。她没有男人那种拼搏劲头。女人的本性与这种工作无缘。所以说,精神上的责任感、心智的专注和耗损最使女人憔悴不堪,特别是当她是一个部门的头头自以为不是在为别的什么人干活时,就更是如此。
可怜的弗吉尼亚就这样疲惫憔悴了下来了。她变得瘦削,干枯如柴,精神上彻底崩溃了。可她又一刻也放不下那该死的工作。每到晚茶时分回到家里她都一言不发,无精打采。这副样子令她母亲备受折磨,她真想说:“有什么不顺心的吗,弗吉尼亚?今天办公室里有什么让你特别心烦的?”可波德茵太太学会了管住自己的嘴一言不发。她知道她一问,弗吉尼亚就会抓住机会发一通脾气,尽管这老女人会沉默忍让,可她照样会为此伤透心。以往痛苦的经验让她学会了对付女儿,那就是让她一人独自向隅,就像把一只快要裂口子的硫酸桶扔到一边一样。但是,她的心不会不牵挂弗吉尼亚的,想不牵挂是不可能的。可怜的弗吉尼亚,一边是紧张的工作,一边是母亲那可怕的牵肠挂肚,这一切真让她处在了崩溃的最边缘。
波德茵太太一直不喜欢弗吉尼亚出门工作。而现在她则痛恨她的工作。她对政府办公室的工作恨得咬牙切齿。这份工作不仅仅把弗吉尼亚死死拴住,教她大失尊严,还把她波德茵太太的千金变成了一个干瘦如柴、唠唠叨叨的可怕的老姑娘。对一个出身高贵的爱尔兰女人来说,只有英国人才这德性、才让人感到如此受辱没。
整整一天,波德茵太太都在忙于收拾这套公寓:灵巧地织补那几把椅子的锦缎面,把几面威尼斯产的镜子擦了又擦直到满意为止,然后是挑选鲜花,上街采购,打扫屋子,把一切都收拾停当,下午情绪高涨地接待了几个访客,用完下午茶后上楼去写了几封信,随后是沐浴,梳洗打扮,她乐此不疲地将自己打扮一番,这才下来吃晚饭,那模样是容光焕发,如花似玉一般,浑身充满活力。这时她是准备通宵达旦不睡的。
她焦急地盼着弗吉尼亚回家来,可是直到晚饭时分才见到女儿的面。弗吉尼亚悄然而入,便直奔她自己的房间去了,没再到客厅来用茶点。波德茵太太一听到弗吉尼亚用钥匙开锁的声音就会飞快地躲进某一间屋子,免得弗吉尼亚看到她。可怜的弗吉尼亚,从办公室回来若看到家中有人她的神经就受不了,更不能听到客厅里有来访者的喃喃低语声。
可波德茵太太会猜:她好吗?今天晚上怎么样?真不知道这一天她是怎么熬过来的。这种牵挂之情会教躺在自己房间中的弗吉尼亚感受到的。可是当妈的会强忍住这份焦虑,直到晚饭时分才和女儿见面。她见到弗吉尼亚,发现她眼圈黑黑的,瘦骨嶙峋,神情紧张,一看就是个刚下班的人,一身的上班族痕迹:衣着难看,情绪不好,胃口不佳,百无聊赖,全是工作害的。这副样子令波德茵太太感到屈辱,但她会尽量克制住自己,寡言淡语地说几句家常话,只顾姿态完美地守着一桌悉心为取悦弗吉尼亚准备的饭菜。而弗吉尼亚根本就没在意自己吃了些什么。
波德茵太太渴望着一个生气勃勃的夜晚,可是弗吉尼亚却自顾把收音机音量开得很高,躺在沙发上听个没完。或者她会在唱机上放一盘幽默唱片,有滋有味地听了一遍又一遍,一直听上六遍,那种差强人意的幽默段子,波德茵太太都能背下来了。“我说,弗吉尼亚,要是你乐意,我可以给你背诵那张唱片,省得你费事去摇唱机了。”弗吉尼亚稍怔了一下,似乎没听清母亲说什么,然后回答一句:“没错,我相信你能。”这简单一句话就足以表达她对拉切尔·波德茵全部的轻蔑,她看不起她的能量、她的活力、她的头脑、她的肉体,总之,她本身的存在都让女儿看不起。这不禁令老女人心寒。她感到似乎罗伯特·波德茵灵魂附在弗吉尼亚的体内,借女儿之口吐着毒液。弗吉尼亚这时又放上唱片听第七次了。
在可怕的第二年里,波德茵太太感到这场游戏该结束了。她算被打垮了,从此她不再有任何目标,也没有什么意义可寻。她那可怕的女性幽默之锤,曾敲击过不少人的头,凡是她接触的人,没有不曾领教过这幽默之锤的,现在这锤子则反过来击到了她自己头上。这是因为她女儿恰恰是她的另一个我。波德茵太太全部生命的秘密、意义和力量都贮存在那活生生的幽默之锤中,这锤子见什么就敲击什么。那即是她的欲望和**——以幽默之锤敲击每个人和每件事物。她感到这使她大受启发,她认识到这是一种使命。她曾经渴望把这锤子传给弗吉尼亚,她那聪慧、虽不稳当但却实际的女儿弗吉尼亚。弗吉尼亚是拉切尔自我的延续,是她的另一个我。
可悲的是,这想法只对了一半。弗吉尼亚还有过一个父亲。这个事实一直被做母亲的忽视了,可随着那幽默之锤莫名其妙地退缩,她开始渐渐地意识到了这个事实,即弗吉尼亚还是她父亲的女儿。在自然的结构中,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合时宜、更可怕、更违反常情的?罗伯特·波德茵是全然被拉切尔的锤子击倒了,他活该。可他却在波德茵太太的另一个自我——她的女儿身上复活了,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恶心的?他开始用一把可恶的小锤子回击她了,那简直就是大卫手中的卵石与歌利亚的战斧在作战[4]!
可那小小的卵石却是致命的。波德茵太太感到它深入到了她的眉毛、她的印堂,她感到自己完了。从此,她手中的锤子悄无声息地滑落了。
这两个女人在大部分时间里都独处一隅。弗吉尼亚一到晚上就累得不想跟别人在一起,于是就只与唱机和收音机为伴,或者干脆保持沉默。母女两人都开始痛恨这座公寓了。弗吉尼亚感到这是母亲用来欺压她的最后一招,那气势汹汹的奥巴松法式地毯,面目可憎的威尼斯镜子,还有那被过分精心摆弄过的一大束花朵,都让她感到压抑。她感到那精美的饭菜也令她压抑,她甚至又怀念起索赫[5]的餐馆和旅馆里她那两间陋室。她痛恨这所公寓,见什么讨厌什么。可她没有力气搬走,没力气做任何事。她艰难地干她的工作,剩下的时间里就这么仰面躺着混光景儿。
弗吉尼亚这副疲惫不堪、慵慵懒懒的样子真令波德茵太太一筹莫展。这就像大卫手中甩出的一枚卵石,击碎了她的额头。“我可不乐意参加我女儿的葬礼,让她办公室的同事来安慰我,我受不了那种屈辱。才不干呢!如果弗吉尼亚非要当个女办事员,从现在起她必须自己负责,我再也陪不起她了。”
波德茵太太费尽口舌说服弗吉尼亚放弃工作陪她。为此她还提出付她一半的收入呢。可是这是徒劳的,弗吉尼亚仍守着她的办公室。
行!随它去!这间公寓房算是完了。波德茵太太真恨不得把它弄成碎片。于是那锤子开始了它最后的一击!“弗吉尼亚,你是不是觉得咱们应该摆脱这所房子,还像以前那样这儿住住那儿住住?你说呢?”
“可是你花了那么多钱,而且租期是十年呢!”弗吉尼亚习惯性地大叫一声。
“管它呢!我们乐意花这钱。再说,我们在这儿住,也有不少乐趣。现在,我们最好离开这儿,越快越好,对吗?”
说时迟那时快,波德茵太太这就伸手去扯墙上的画,卷起了地上的奥巴松地毯,把瓷器从镶着象牙内层的陈列橱中抽了出来。
“咱们等到星期天再决定吧。”弗吉尼亚说。
“离星期天还有四天呢。要那么久吗?咱们心里不是早就定了?”波德茵太太说。
“还是等到星期天再说吧。”弗吉尼亚说。
第二天晚上,那个亚美尼亚人要来吃晚饭。弗吉尼亚操着法国腔称呼他阿诺特。波德茵太太不大能容忍他,总也记不住他的名字,那个名字很不好念,就叫他亚美尼亚、拉哈特·拉科姆(一种蜜饯的名字)或干脆称他为“软糖”。
“妈,阿诺特今晚来吃饭。”弗吉尼亚说。
“真的吗?‘软糖’来吃晚饭?要我准备点特色饭菜吗?”听她的口气好像她准备做蜗牛肉冻似的。
“我看没必要。”
弗吉尼亚常和这位亚美尼亚人见面,她是代表贸易董事会在同他谈判。他是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曾因经商成了一个百万富翁,大战中遭了难破产了,现在正在恢复元气,当上了保加利亚的贸易代表。他本是要与英国政府谈判,但英国政府对他有所戒备,先通过弗吉尼亚与他接触。现在,阿诺特先生与贸易董事会之间相处得很好,他们之间的关系也由官方的发展到了有某种私交的关系。
“软糖”六十了,头发花白,身体肥胖。在保加利亚,他子孙满堂,可他至今仍然是个鳏夫呢。他的灰白胡子剪得如同刷子一样,明晃晃的棕色眼睛上垂着沉沉的眼睑,睫毛是白的。他的举止很谦卑,可这副外表分明又透着某种固执和傲气。人们有时会在犹太人身上发现这二者的结合。他曾经十分富有,人人都对他卑躬屈膝。后来他遭了殃,大受屈辱。而现在他顽强地东山再起,有他儿子在保加利亚为他做后盾呢。你会感到他并不孤独,他身后有儿子,有家,有他的家族,他们都在近东地区。
他英语讲得不怎么样,可带小舌音的法语他却讲得比较流利。他话不多,只是坐着,两条大腿又肥有短,似乎要永久坐将下去。他那端坐的肥硕身躯里蕴藏着某种奇特的力量,似乎他的臀部就坐在地球的中心上。可他的头脑呢,一门心思想着做买卖,很是灵活呢。生意教他入了魔,可那又不只是他个人的主张,似乎让人觉得那是因为他的家庭和宗族在他身后拭目以待,生意是为他的家和宗族做的。
他同英国人在一起就显得谦卑,因为英国人对他来说是太陌生了,他们不会对他谦卑的,而他又是跟土耳其人学经商的,到了英国人面前就只有谦卑了。他一直是个局外人,社会上没人理会他,因此他只能做个局外人,端坐一旁而已。
“弗吉尼亚,我希望咱们招待别人时你别请个‘土耳其地毯’来,”波德茵太太说:“我还能容忍他,可别人却会挑咱的刺儿。”
“在你自己家里选择你自己的朋友竟难到这份儿上。”弗吉尼亚说起了风凉话。
“那倒不是!我无所谓呀,我什么都能凑合。我相信,卖起土耳其地毯来,你那熟人是把好手。可我不认为你会把他当成私交。”
“我当然把他当朋友,我很喜欢他。”
“那好啊!随你便。可你得替别的朋友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