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肯定在这儿很舒服吗?”她问道,又拍拍枕头。
“非常舒服。”他冷冷地答道。
“你不冷吗?这儿没有鸭绒被,我肯定你需要一床。你不该压这么重的被褥。”
“我有一床,”他说。“拿下来了。”
他们丈量着房间,每考虑一件事就要拖延半天。厄休拉站在窗前,看着那女人往池塘岸边上送茶点。她讨厌赫麦妮说的那一大堆哄人的废话,只想喝茶。她什么都想做,就是烦这些个大惊小怪和讨厌的事。
最后他们都爬上了长满青草的堤岸来野餐。赫麦妮倒茶,她这会儿一点都不搭理厄休拉。而厄休拉正从坏情绪中走出来,她转身对杰拉尔德说:
“哦,那天我都恨死你了,克里奇先生。”
“为什么呢?”他有点畏缩地问。
“因为你对马太不好了。哦,我恨死你了!”
“他干什么了?”赫麦妮问。
“他逼着可爱又敏感的阿拉伯马和他待在铁路道口,看着一长列可怕的车厢驶过去,那可怜的东西,整个给吓疯了,痛苦到了极点。你能想象那是多么可怕的情景。”
“你为什么要这样干,杰拉尔德?”赫麦妮冷冷地质问道。
“它必须学会忍受——如果一听到机车鸣笛就惊得后退,那它在这地方对我还有什么用呢?”
“可为什么要它受没必要的折磨呢?”厄休拉说。“为什么逼它一直待在道口呢?你可以骑回到公路上去,避免所有的惊吓。你用马刺把它身上都夹出了血。太可怕了!”
杰拉尔德的态度更强硬了。
“我必须使唤它,”他答道。“要我完全相信它,它就必须学会忍受噪音。”
“为什么它就该忍受?”厄休拉被激怒了,大声叫道。“它是个活物,为什么它就该忍受一切,就只是因为你要使唤它?它也有它自己生存的权力呀,就像你有自己生存的权力一样。”
“这点我不同意,”杰拉尔德说。“我认为那匹母马是供我使唤的。这并非因为是我买了它,而是出于自然的秩序。人随心所欲地使唤他买来的马是太正常了,而跪倒在地乞求马随心所欲,实现它的不可思议的天性,才不正常呢。”
厄休拉的话刚要冲出口,赫麦妮就仰起脸,沉思着说:
“我的确认为,我的确真的认为,我们必须有勇气按我们的需要来使唤低等动物。如果我们把每一个生物都当作我们自己对待,那就错了。我真觉得把我们自己的感情投射到每一个生物上是虚伪的。这是缺乏辨别力,缺乏批判力。”
“不错,”伯金尖刻地说。“没有什么比认为动物也具有人类脆弱的感情和意识更讨厌的了。”
“是的,”赫麦妮不耐烦地说,“我们必须得表明立场。要么是我们去使唤动物,要么是动物来使唤我们。”
“事实如此,”杰拉尔德说。“严格地说,尽管马没有头脑,但是却像人一样有意志。如果你的意志不能制服它,那么马的意志就要制服你。这是我没法子的事。我没法不制服那匹马。”
“只要我们懂得行使自己的意志,”赫麦妮说,“我们就能做任何事。意志能纠正一切,能让所有事井井有条。我相信这一点,只要我们适当又明智地行使我们的意志。”
“你说的适当地行使意志是什么意思?”伯金问。
“一个非同寻常的医生教过我,”她面无表情地朝着厄休拉和杰拉尔德说道。“他告诉我,比如,要纠正一个人的坏习惯,就必须在你不想做的时候强迫自己去做,这样,坏习惯就会消失。”
“你这指的是什么?”杰拉尔德问。
“比如,你喜欢咬指甲,那就在你不想咬的时候去咬,强迫自己去咬,然后你就会发觉这个习惯被戒掉了。”
“是这样吗?”杰拉尔德说。
“是的,而且在许多事情上我都屡试不爽。我曾是一个很古怪又神经质的女孩子,就是靠着学会运用我的意志,只是运用我的意志,我让自己都正常了。”
厄休拉一直看着赫麦妮,看她用缓缓的、平心静气的然而又出奇紧张的声音说着话。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袭上了她。赫麦妮具有某种不可思议的、阴郁的震撼力,既迷人又让人厌恶。
“照这样运用意志是毁灭性的,”伯金厉声叫道。“令人作呕。这是一种猥亵的意志。”
赫麦妮看了他好半天,眼神忧郁、沉重。她下颚尖尖的面庞模模糊糊的,苍白瘦削,简直像有鬼火在忽闪。
“我肯定它不是这样的。”她终于开口了。似乎在她的感觉和经验、实际表达和思想之间总是有一段距离,总是奇怪地割裂着的。她似乎最终从混沌黑暗的情感反应的大旋涡的水面,抓住了自己的思想,她把什么都抓得那么牢,她的意志从没败过,伯金对此反感透了。她的声音总是平心静气的,总是紧张又充满自信的。然而一种晕船似的感觉,让她战栗,似乎总是要颠覆她的思想。然而她的精神并未消沉,她的意志依旧完整。这简直让伯金发疯。可是他从不敢,从不敢冲破她的意志,释放她潜意识中毁灭的力量,眼见她陷入自己最终的疯狂。然而,他又总是在攻击她。
“当然了,”伯金对杰拉尔德说,“马并不像人那样具有完整的意志。一匹马并非只有一种意志,严格地说,每一匹马都有两种意志,一种意志甘愿把自己完全置于人的控制之下,而另一种意志又使它想要自由自在,不被驯服。这两种意志有时缠在一起,只要你在骑马时感受过它脱缰逃跑,你就会懂得这点。”
“我在骑马时是感到过它脱缰逃跑,”杰拉尔德说,“但这并没有让我明白它还有两种意志。我只知道它受了惊吓。”
赫麦妮已经不再听了,当这些话题一展开,她就完全不以为意了。
“马为什么会愿意受人驾驭呢?”厄休拉说。“我实在无法理解。我从来就不相信马会这样想。”
“可它确实这样想。这或许是它最终的也是最高的爱的冲动——让自己的意志顺从更高级的生命。”伯金说。
“你对爱的看法可真是稀奇。”厄休拉嘲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