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高梅夜总会的午夜场正酣,水晶灯折射出的光碎在猩红地毯上,与舞台边的霓虹缠成一片迷离。曼莉裹着缀满银片的舞裙,高跟鞋踩过地板发出清脆的叩响,身姿摇曳地往三楼储物间走——半小时前,她刚在大厅贵宾卡座唱完《夜来香》,转身时便瞥见了陈峥。他陷在丝绒沙发里,正跟日伪高层军官推杯换盏,袖口露出的金表链在灯光下晃得人眼晕,活脱脱一副“裕昌洋行陈经理”的市侩模样。一曲终了,侍者捧着署名“陈经理”的花篮过来,曼莉接过时指尖飞快扫过卡片贺词,借着整理花瓣的动作拆解开密电:“速与独活接头,交名单,听部署。”字里行间的紧迫,藏在“恭贺苏小姐歌声动人”的客套里,只有她懂。三楼储物间的门虚掩着,门轴积的灰被穿堂夜风拂得微动,还没推门,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先飘了出来——是陈峥应酬时常抽的“古巴雪茄”。曼莉推开门,果然见他靠在铁皮柜旁,西装外套搭在臂弯,手里攥着个鼓囊囊的牛皮纸袋,袖口挽起露出小臂。此刻的他,没了洋行老板的油滑,也没了国民党教官的锐利,只剩潜伏者独有的沉敛。“你的狙击枪藏哪儿了?”陈峥先开了口,声音压得低,像裹了层夜雾,连呼吸都放得轻。曼莉愣了愣,原以为他会先要名单,却没想到问的是这个。她顺势靠在门框上,指尖无意识划过墙面上的划痕,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晚客人点了三曲”:“通风管道最里面,裹了三层油布,还垫了旧棉絮,就算有人检修,不拆吊顶也找不到。”话音顿了顿,她抬手从内衣夹层摸出折叠的名单——那是她刺杀完赵峰后潜进他房间摸出来的。递过去时,指尖刻意避开他的手,只让纸页轻轻落在他掌心:“赵峰上周跟田中碰过面,我从他住进美高梅就盯着了,他没来得及把名单传出去。”陈峥捏着名单凑到窗边,借着美高梅招牌漏进来的粉紫色光快速扫过。指尖划过“针线”“茶倌”的名字时,指腹不自觉收紧——这些都是他亲手安插的人。“准备让外围同事转移,一个都别落掉。”他的声音沉了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可赵峰见过田中,万一名单己经泄露……”曼莉的话没说完,就被陈峥打断。他抬眼时,眼底带着对部下的熟稔,像在说一群老朋友的事:“‘针线’民国二十七年就潜伏在上海,为了不暴露,把刚满三岁的独子送去乡下,至今没敢见一面;‘茶倌’去年日军查禁烟土,他为了把电台藏进灶台,硬生生扛了日伪三十鞭,后背烂得见骨,半个多月没下床。这些人是情报网的根,断了根,这张网就彻底散了。”“可田中昨天刚带人搜查过‘针线’的裁缝铺,说不定他早就见过名单了。”曼莉的声音压得更低,与方才在舞台上亮脆的唱腔判若两人,指尖攥着裙摆,指节泛白。陈峥想起半小时前唐曼德传来的“无恙”暗号,眉头拧得更紧,指节叩了叩铁皮柜:“田中要是真见过名单,不会只派宪兵佯查——他这是在钓鱼,要么逼外围人员自乱阵脚暴露,要么逼我们为了保主线,亲手砍断这些支线。”说着,他把名单塞进牛皮纸袋,又从西装内袋摸出一支黄铜钢笔,旋开笔帽,里面竟藏着张卷成细条的微型地图,“苏州河对岸的‘同德堂’药铺,老板是自己人,挂着汪伪财政厅的招牌,宪兵队就算怀疑,也不敢轻易碰。这是新的安全屋,坐标都标在上面了。”曼莉展开地图,看着“同德堂”三个字,忽然明白他早有盘算,却仍有疑虑:“可怎么通知他们转移?首接去联络点太冒险,电台又怕被日军监测到,一旦被盯上,连安全屋都会暴露。”“用老办法。”陈峥从牛皮纸袋里掏出三张糙纸,摸出铅笔快速画起来——一张画着细密的针脚,一张是半盏冒着热气的茶,一张是布庄常用的蓝布标记,每张下面都标了只有他们懂的撤离字符。“你以苏丽丽的身份去跑一趟:先去裁缝铺说要做旗袍,把针脚信物压在布料下;再去茶馆点一壶‘雨前龙井’,把茶盏信物交给跑堂的老王;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被尘封的往事最后去布庄扯块做演出服的料子,把布庄信物塞给掌柜。一句话都不用说,他们见了自然就懂。”这是当年在青浦特训时,他教过的“无声传讯”。曼莉看着纸上的简笔画,忽然想起那时的场景:陈峥拿着粉笔在黑板上画电报机草图,讲得精彩绝伦,连哪种机型容易被监测、哪种能藏在墨盒里,都讲得清清楚楚。下课后,她拉着几个女学员把他围在楼道里,追着问“陈教官,您还会画什么”,他只是笑着敲了敲她的头,说“等你们能把暗号画明白,再跟我讨教”。此刻指尖触到糙纸的纹路,她嘴角不自觉上扬,却很快压下去,眼神郑重的看着他:“是。”陈峥没提过去,只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银管胭脂,递过去时指尖碰到她的,又飞快收回:“里面是迷烟,三分钟内生效,不伤性命。你在风月场行动,这个比枪方便。”他没说的是,这是他托人从香港带来的,特意选了最像女士用品的款式,就怕她携带时被搜出来。曼莉攥紧胭脂管,金属的凉意裹着暖意传到掌心,她对着陈峥微微颔首:“放心,保证把人都送到安全屋。”“刺杀赵峰时,有没有被人看见?”陈峥忽然问,目光落在她鬓角——那里还沾着片没摘掉的银片,是舞裙上掉的。“没有。”曼莉摇头,声音轻了些,指尖攥着裙摆的力道松了松,“我穿的夜行衣,蒙了脸,撤退时走的是员工通道,没人看见。”从前在青浦特训班,每次模拟任务后他都会这样追问细节,连她擦伤点皮都会让医官来处理,可现在,他的关心里多了层说不清的疏离,像隔了层浸了冷雾的玻璃,看得见,摸不着。“重庆那边,给你新任务了吗?”陈峥把牛皮纸袋递过去,这次指尖没再避开,却只一瞬就收回,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曼莉接过纸袋,指尖捏得袋口边缘发皱:“让我继续潜伏在美高梅,盯着松井和汪伪财政厅的动向。”她顿了顿,喉结动了动,才补充道,“还说,以后我的情报,只传你这一条线,不绕其他渠道——说是怕中间出岔子。”陈峥“嗯”了声,没再多问,转身就要推门。曼莉却突然叫住他:“陈教官……”话刚出口就顿住,赶紧改了口,声音里添了几分刻意的随意,像苏丽丽在跟熟客搭话:“我姐……,她还好吗?”他的脚步顿了顿,背影在霓虹光里显得有些僵硬,像被冻住的剪影。过了几秒,才听见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她很惦记你。”说完没再停留,推门融进走廊的阴影里,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裹在夜风里飘进曼莉耳中:“你自己多小心。”门合上的瞬间,曼莉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手里的牛皮纸袋凉得硌手。她望着窗外闪烁的“美高梅”招牌,忽然清醒——这场接头,从头到尾都是上级的命令,是潜伏者的职责,半分私人余地都没有。他是上海租界情报网的负责人“独活”,而她,只是代号“夜莺”的下属,是美高梅里靠歌声掩人耳目的歌女苏丽丽,连问一句“你还好吗”,都要找个“问姐姐”的由头。储物间外传来服务生推车的轱辘声,由远及近,压过了她的心跳。曼莉猛地回神,赶紧把牛皮纸袋塞进储物架最深处的缝隙里,又扯过几个落灰的纸箱层层挡住,连边角都掖得严实。她对着门上模糊的反光理了理鬓发,指尖用力抹去眼底的沉色,下一秒,苏丽丽惯有的泼辣笑容就重新挂在了脸上——楼下还有客人拍着桌子喊她的名字,等着点她的《夜来香》,“苏丽丽”该回化妆间补妆了。而夜莺,要继续藏在霓虹的光与影里,等着下一个藏在电波里的任务。窗外,日军巡逻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警灯的光扫过美高梅的外墙。陈峥隐在街角的阴影里,望着那片闪烁的霓虹,指尖轻轻叩击掌心。田中想钓鱼,他暂不去碰那钩,先把眼下的路踩稳才是要紧事。从接手上海租界情报网那天起,他就立过规矩:非必要不主动生事,能护好一条线、守好一群人,比逞一时之快更重要。
在这暗无天日的潜伏岁月里,这些活生生的人,这些没凉的热血,才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唯一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