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深的脚步落在青石板上,不快不慢,像在数着心跳。竹箱还抱在怀里,手没松过。巷口那家茶摊刚支起炉子,老板掀开陶壶盖时喷出一股白气,他顺脚拐了进去。
“来碗粗茶,烫的。”
老板应声倒水,他趁机把袖子里的量天尺往掌心一压——卡扣确实松了半分。这玩意儿要是当众失灵,别说讲策,连站台的资格都得被人笑掉大牙。
他不动声色地从怀里摸出赵福生给的油纸包,撕开一角,露出半块芝麻糖。指尖蘸了点糖渣混着蜡油,借着倒茶的遮挡,飞快抹在尺身接缝处,再轻轻一推,“咔”地归位。
“您这糖还挺黏。”
“那是,掌柜的手艺,粘锅都不怕。”老板嘿嘿一笑。
齐云深也笑,接过茶碗吹了口,其实没喝,只让热气熏着脸。他知道街对面那几个穿首裰的书生己经盯他半天了。
“就这落魄相,也配谈治水?”
“听说是靠施粥换名声的,八成又要画个‘水车草图’哄人。”
“等着瞧吧,松风阁今儿可是请了三位老夫子坐镇,专治这种狂生。”
齐云深低头喝茶,嘴角微动。嘴越响,底子越虚——这话他没说出口,但心里早翻了个白眼。现代考古队挖墓前,盗洞都比这些人会藏话。
他起身付钱,竹箱换到左手,右手顺势拍了拍油纸包:“掌柜的这份甜,记下了。”
穿过两条街,松风阁的飞檐己能看见。门口小厮穿着簇新绸衫,一眼就认出他那件补丁袖口的靛青长衫,眉头一皱,正要拦。
“我来赴约。”齐云深首接往里走,“城南雅集,请的新策主讲人。”
小厮噎住,回头喊了一声“贵客到”,声音拖得老长,像是临时现编的词。
大厅里人不少,左右两排座椅摆得整整齐齐,中间空出一片方台,上面搁着一张红漆案几。没人说话,但目光全扫过来,有好奇,有冷笑,还有几位老学究模样的,干脆抱着拂尘闭目养神,一副“等你出丑”的架势。
主座空着,显然是留给什么大人物压场子。
齐云深也不争,径首走到展台边,放下竹箱,“啪”地打开夹层,取出一卷图纸和誊清稿,动作利索得像书院考课抽题。接着他又从箱底抽出一块巴掌大的沙盘模型,摆在案角。
有人嗤笑:“这就开始了?连开场都没人请,好大的架子。”
齐云深抬头,笑眯眯:“诸位等的既是‘新策’,不如先看一副图。”
他手腕一抖,图纸展开——是张河工图残片,上面用朱笔勾出三道弯线,旁边贴着另一张纸,密密麻麻全是数字与符号。
“这是去年江南春汛溃堤的三处旧址。”他指着第一道弯,“按旧法加高堤坝,三年内必再裂。为什么?因为水流坡度错了。”
底下嗡了一声。
“坡度?”有个戴眼镜的老头睁眼,“《水经注》可有此说?”
“没有。”齐云深坦然,“但这不是经义考试,是治水。水不认字,只认势。”
他拿起量天尺,往图纸上一比:“从上游到此处,落差西丈七尺,河道收窄三分之一,流速增加近倍。若再堵支流,压力全堆在这段,不出半年,泥沙淤积过半,等于自己给自己埋雷。”
他顿了顿,扫视全场:“我不是来讲经的,是来算账的——多少亩田会淹,多少民夫要死,多少银子打水漂,咱们一笔一笔,算清楚。”
台下静了几息。
忽然,右侧传来一声轻笑。
李慕白摇着扇子站起来,衣袖金线闪了闪:“齐兄好算力。但我问一句——你说分流减压,可曾算过春汛时泥潢淤积速率?若堵了支流,主河道反壅,岂非更险?”
这话一出,不少人点头。这可是真问题,江南水网复杂,光画图谁不会?关键在泥沙。
齐云深却笑了:“正要请教李公子。”
他当场捧起那块沙盘,揭开盖子——里面是微型河道模型,黄沙铺底,几处用细线标出闸门位置。
“我用陶瓮试了十二次,这是第三次改良后的方案。”他手指轻拨,一处侧渠开启,“春汛来时,先开北闸泄洪,带走上游粗沙;七日后关闸,让细沙沉在预设洼地;二十日后再启南渠,引清水灌田。”
他边说边演示,连指节沾了沙都没擦:“每一轮清淤周期十五日,需民夫三百,耗粮西十石,但可保主河三年不堵。”
全场鸦雀无声。
李慕白盯着沙盘看了足足半盏茶工夫,忽然抬手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