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齐王忽然开口,放下笔抬眼看向他,眉头微蹙,“小明子,你今日……倒是有些不似往常。”他一时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只觉得往日里这个小厮总是低着头,怯懦又拘谨,今日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活络劲儿。
高玉明心头猛地一紧,后背瞬间沁出薄汗,连忙躬身垂首,语气尽量装作如常:“王爷说笑了,小人没什么异样,许是今日天气好,精神头足些罢了。您放心,我这就去请汪康年老爷,定不会误了您的事!”
说罢,不等齐王再追问,他便快步退出书房,掩上门的那一刻,才悄悄松了口气,手心已是一片湿冷。高玉明一路疾行,待赶到汪康年宅院时,日头已西斜,天边染着一抹橘红,暮色渐浓。他先在门廊下理了理衣襟,确认青布短衫整齐无褶皱,才抬手叩门,“咚咚咚”三声,力道适中,朗声道:“请问汪康年老爷在吗?小人是齐王府的,有要事相请。”
门内小厮听闻是齐王府的人,不敢怠慢,连忙拔闩开门,见是高玉明,脸上露出几分熟稔的笑意:“在在在!原来是高小哥!快请进,老爷正在府中呢。”
“不必了,”高玉明摆手,语气恭敬却利落,“我家王爷有要事与汪老爷相商,特命我来请老爷过府一叙。”
“好嘞!您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小厮说着,转身便往里院跑,脚步急促,生怕耽误了要事。
不多时,汪康年便身着藏青锦袍,迈着方步从内院走出,须发梳理得整齐,神色沉稳。刚到正门,瞧见立在廊下的高玉明,他略一点头,含笑道:“哦,高小哥在此等候多时了?”
高玉明连忙躬身行礼,语气谦卑:“汪老爷折煞小人了,在您面前,可不敢称‘小哥’,叫我高玉明便是。”
“无妨,不过是随口称呼。”汪康年摆了摆手,抬眼望了望天边的暮色,疑惑道,“这都酉时末了,王爷怎会突然传召?可是出了什么急事?”
“小的不知详情,”高玉明如实回道,“只听王爷吩咐,让小人务必请您尽快过去,莫要耽搁。”
汪康年闻言,神色一凛,不敢再多问,连忙吩咐仆从备车。片刻后,车马备好,二人登车启程,朝着齐王府的方向疾驰而去,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溅起些许尘土,消失在渐渐浓重的暮色里。车马刚停在齐王府门口,汪康年便掀帘下车,抬脚径直往里走,步履匆匆,带着几分急切。高玉明紧跟其后,只觉得汪康年的步子又大又快,险些跟不上,只能快步疾走,才勉强跟在他身后半步。
进了齐王书房,高玉明抬眼一瞧,只见齐王正临窗而立,手中握着一卷公文,案头还摊着纸笔,墨痕未干,竟是在整理公文的间隙,还提笔写了几句诗,神色悠然,半点不见急色。
汪康年走上前,拱手行礼,含笑道:“王爷好兴致!这都酉时末了,竟还有闲情逸致整理公文、挥毫作诗。不知王爷此刻传召,有何要事吩咐?”
齐王转过身,放下手中公文,摆了摆手,语气随和:“嘿,子美,不必多礼,坐下说。”随即扬声道,“来人,备茶!”
高玉明在一旁听得真切,连忙应声“诺”,转身快步退出书房,直奔茶水间。他手脚麻利地烧水煮茶,取了上好的雨前龙井,不多时便沏好了两杯热茶,端着茶盘快步返回书房,小心翼翼地将茶杯分别放在齐王与汪康年面前的案几上,躬身道:“王爷,汪老爷,茶备好了。”汪康年端着茶杯,指尖微微用力,看向齐王的目光里满是疑惑:“王爷,您身为主审,如今已有部分证据指向杜之贵三人,为何却对他们处处留有余地,不趁热打铁深究罪责?这般放任,恐生变数啊。”
齐王放下手中公文,抬眸看向他,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语气笃定:“子美有所不知,这三人不过是桂宁侯布下的棋子,掀翻了他们,也动不了桂宁侯分毫,反倒打草惊蛇。”
汪康年眉头一皱,追问:“可若真留着他们,难保日后不会为了自保反咬一口,到时候怕是会打乱您的布局。”
“放心,他们不会的。”齐王摆了摆手,眼底闪过一丝锐利,“这三人如今命悬一线,全靠桂宁侯与钱为业撑着。若他们敢反咬,桂宁侯与钱为业为了自保,定会先一步将他们的话堵死,甚至反泼脏水,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他们身上,让我深陷这桩迷案的泥潭,难以脱身。”
他顿了顿,端起茶杯浅啜一口,语气更沉:“他们都是聪明人,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如今唯有死死依附桂宁侯,才有一线生机,怎敢轻易反咬?留着他们,反倒能牵住桂宁侯的尾巴,待时机成熟,再一并收网。”
汪康年闻言,心头豁然开朗,连连颔首:“王爷高见!是我目光短浅了。”齐王指尖摩挲着案上的棋子,神色沉了沉:“这三人里,杜之贵与周启元皆是桂宁侯的爪牙,利益捆绑深重,倒不足为惧。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张翠喜。”
汪康年闻言一愣,放下茶杯追问:“哦?张翠喜何以让王爷如此挂心?听闻她本是暖乐楼乐伎,才艺双全,歌声婉转如莺啼,引得不少权贵追捧。且她是桂宁侯暗中关照之人,桂宁侯对她礼遇有加,按理说,她断不会反咬桂宁侯一口,怎会让王爷忧心?”
齐王淡淡瞥了他一眼,语气平静:“正因如此,我才打算暂不审她了。”
“什么?”汪康年猛地起身,神色满是惊觉,“王爷,这是为何?张翠喜心思缜密,口舌伶俐,今日审案时已露端倪,若不趁势深究,日后恐成大患!”
齐王抬手示意他坐下,嘴角勾起一抹深意:“非是不审,而是‘围师必阙,穷寇勿迫’。”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案上的卷宗,“张翠喜看似依附桂宁侯,实则不过是风月场中挣扎之人,若把她逼得太紧,反倒可能让她破釜沉舟,做出变数;留她一线余地,她反倒会因忌惮桂宁侯与我们双方,不敢轻举妄动,甚至可能成为我们日后撬动全局的关键。”
汪康年细细品着那句《孙子兵法》,再琢磨齐王的话,瞬间豁然开朗,心头不由得叹服:“王爷真是好计谋!这般步步为营,既稳住了当下,又为日后埋下伏笔,属下佩服!”齐王端着茶杯,目光望向窗外沉沉暮色,语气里带着几分罕见的郑重:“今日相邀子美来府,实则还有一事相托。此案审理关乎我大周朝堂安稳,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得不慎之又慎。”
他转头看向汪康年,眼神恳切:“倘若日后我不慎栽在此案中,落入他人构陷,你切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古训,切勿设法救我,更不要沾染半分,莫要趟这趟浑水。”
汪康年闻言,心头一震,连忙起身拱手,语气急切:“王爷待我恩重如山,知遇之情没齿难忘,如今您身陷险境,我怎能坐视不理?定要设法相救!”
“不可。”齐王抬手打断他,神色凝重,“桂宁侯并非泛泛之辈,他若想对我施以构陷倾轧,必有后手招数。我若真深陷牢狱,死虽谈不上,但若你贸然插手,跟我沾边的人,定然不会有好下场。”
他望着汪康年,语气里满是期许:“子美,你乃是有大才之人,胸有丘壑,日后定能为我大周辅佐明君、安定社稷。莫要因我一人,误了你的锦绣前程,这便是我对你唯一的嘱托。”汪康年眼眶微红,拱手躬身,语气坚定:“王爷,我自幼通读圣贤书,孟子有云‘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如今我大周朝堂暮气沉沉,党争暗涌,唯有王爷您心怀社稷、敢拨乱反正,若此时弃您于不顾,我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辈?”
齐王闻言,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与期许:“子美啊,你的性子是该收一收了。为人处世,当懂内敛,切不可这般锋芒外露,否则容易引火烧身。”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案上卷宗,神色沉凝:“你可知我为何迟迟不审桂宁侯?他是太后本家兄弟,我固然忌惮太后的势力,更重要的是‘擒贼先擒王’——若不先剪去他的羽翼,摸清他的底牌,贸然动他,只会打草惊蛇。以桂宁侯的聪明,定然早已看穿我的招数,只是他如今按兵不动,无非是在等我露出破绽。”
齐王看向汪康年,语气郑重:“我今日与你说这些,便是希望你能明哲保身。《吕氏春秋》有云‘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凡事留有余地,方能长久。你若真为我着想,便好好保全自己,待日后时机成熟,再助我一臂之力,这才是真正的‘义’。”汪康年望着齐王坚定的眼神,听着他句句肺腑的嘱托,只觉得心头被一股为国为民的赤诚与深谋远虑所打动。他知道齐王心意已决,再多劝说也是徒劳,便长叹一声,拱手道:“既然王爷如此说,我也不好再执拗,便依您所言,暂且明哲保身。只是王爷凡事需多加小心,若有万不得已之时,还望告知,我定不会袖手旁观。”
齐王闻言,顿时喜笑颜开,抬手端起茶杯:“子美哎,这才是明理之人!来,我们以茶代酒,喝下这杯,就当是你我定下的盟约!”
“好!”汪康年也端起茶杯,与齐王的杯子轻轻一碰,茶汤温热入喉,却似有千钧分量,承载着二人之间的信任与期许。
饮完茶,汪康年便起身告辞,齐王亲自送他到书房门口。望着汪康年挺直脊背、稳步离去的背影,齐王心中暗叹:“子美心怀大义,又有经天纬地之才,此人,必是我大周救国良臣!”想到此处,他脸上露出一抹欣然的笑容,转身返回书房,目光再次落在案上的卷宗上,神色愈发坚定——这盘棋,他必须赢。
齐王转头对高玉明吩咐道:“今日书房的文书、诗集,依旧由你打理,一如往常,切勿慢待。我去大理寺审案了。”
“诺!”高玉明连忙躬身应道,垂首目送齐王转身。只见齐王身着绛色亲王常服,腰束十三銙白玉带,他步履沉稳,袍角轻扬,每一步都透着亲王的雍容威仪,阔步迈出书房,直奔王府门口。不多时,轺车启程,车舆两侧悬挂的“齐”字轓旗在晨光中猎猎作响,朝着大理寺方向疾驰而去。
大理寺正堂外,吏部尚书钱为业与朱启建早已等候在阶下。钱为业身着深绯色官袍,腰束十銙玉带,见齐王车马到来,连忙上前拱手见礼,脸上堆着几分似真似假的笑意:“王爷今日倒是来得早!看这气色,想必是昨夜已理清了案中头绪,今日定能让那几个嘴硬的据实招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