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原,我求求你,别打小律了。”申井仿若一阵龙卷风似的扑过来从背后紧紧抱住童原。
童原在那片苍茫萧瑟的混沌之中听到樊静声音一瞬头脑清醒,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泛红的掌心,又抬头看了一眼把面颊埋在膝头哭泣的祖律,童原脑海里此时此刻还盘踞着孔美善尖利的余音,那个女人去哪儿了,她怎么消失了……她分明前一刻还在举着喇叭冲童原耳朵嘶吼。
“阿原,打她,如果不打,她就一辈子都不长记性!”
“阿原,打她,如果不打,她就会被阿蛮拖累至死!”
“阿原,打她,你打了她就会乖乖听话!”
“阿原,打她,你打了她就不敢再送钱给阿蛮!”
“阿原,打!用力打!使劲打!祖律这种不听话的孩子必须得到一个深刻的教训!”
“阿原,你不是在打她,你这是在帮她!”
“打她,打她,打她!”
“帮她,帮她,帮她!”
“救她,救她,救她!”
“对,对,对!”
“你做得很好,我的阿原。”
“继续!继续!”
“阿原,表现很好,妈妈爱你!”
……
童原无法想象如果樊静和申井不出来及时阻止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在那一刻已经抓住了祖律脖颈撞向雕花大理石廊柱,那分明是孔美善曾对她作出的举动,那分明是她这辈子最厌恶的行为,可是……她为什么会在一瞬间突然化身成为血液里流淌着暴虐癫狂的孔美善?
童原自从发现幻听几乎读遍了世面出版的精神疾病类书籍,以及她能查阅到的所有相关案例、文献,同时观看了一系列与自身症状相关的纪录片与大量视频文件,她认为自己在学习知识方面足够聪明,即便不求助精神科医生也能通过这种曲线救国的方法自我医治。
童原正式与樊静确定情侣关系之后已经很少再发生幻听的症状,唯有在心理压力极大或是情绪波动较为严重的情况偶尔出现过几次。她自认为已经通过各种科学调节方式成功地控制住幻听,她自认为已经能与幻听这个时不时现身的老朋友和平共处,可是没有……
童原陡然意识到她这一次错误地高估了自己,那种耗费大量时间与经历的盲目自学好像并没有使她脱身于泥沼,她只是短暂地做了一个成功逃离泥沼的梦,梦醒过后她发现自己依旧留在原地。
幻听复发固然让童原感到一种令人绝望的前功尽弃,然而比这种前功尽弃更让人感觉到可怕的是……童原竟然在施暴过程当中感受到了一种凌驾于他人痛苦之上的别样畅快。那种令人愉悦的感觉仿佛在无形之中开启了她内心一道封闭的闸门,她童年时郁积在心中如死水一般的苦楚竟然随着闸门的开启重新变成了流动状态。
那是一种类似于江水决堤般淋漓尽致的宣泄之感,那道干涸龟裂二十七年的河床在多年以后迎来了一场势不可挡的山洪。祖律的眼泪,祖律的恐惧,祖律脸上的红肿仿佛炼成了一剂让人上瘾的毒药。
那一刻童原居然没有对祖律产生任何一丝怜惜,祖律在她眼里就像是一面支离破碎的镜子,镜子里面映照出童年时那个满头是血,满身烟疤的自己,难道那就是自己孩童时期在孔美善心中的形象吗?
那种如同鹅毛大雪一般簌簌落下的兴奋感、畅快感、宣泄感、掌控感很快便如潮水般退却,童原脑海里彼时留下的只有巨大的空虚,她的心不仅没有被填满,反而变得更加空洞,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变成了贫瘠而又死寂的灰白色,无边无垠……
童原咕咚咕咚沸腾的血液变成了掺杂镜面细碎玻璃渣与尘土石子的淤泥,她感觉自己好像正在摊开双臂躺在冰冷的手术台,医生切开她的胸腔剖出一颗已经烂掉十八年的心脏,那颗心脏上布满了黑色的血液与白色的蛆虫。
童原感觉自己好像正在被吊在一根高耸入云的石柱之下,那些恶徒欲以正义之名策划一场盛大邪恶的华丽献祭,她黑色的血液在尖刀之下一滴一滴流空身体,幻化成为一场散发出海腥气的阴霾细雨……
童原痛苦地发现此时此刻她再也无处庇护自己,她的意志已经如琴弦一般被扯断,已经如湖水一般被抽干。那个被她关在内心深处许久的可怖野兽终于挣脱了枷锁,她已然被死去的孔美善一口一口蚕食了灵魂,蛀空了躯体。
那个扬起巴掌的动作对童原来说是一种无比熟悉的身体记忆,如同运动员扬起手中的球拍,如同出租车司机握住的方向盘。除去挨打过后会得到一份那种用马口铁盒装的水果硬糖,孔美善没有在她心中种栽下任何一丝温暖,任何一丝亲情,却为她留下了一笔形同噩梦的罪恶精神“遗产”。
“阿原,阿原……”童原再一次听到樊静穿越风霜雨雪抵达耳畔的清列嗓音,她感觉自己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引领着走出浓重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