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说啊,还是林老板排场大,沈少帅那般人物,摆下香案要义结金兰,您都不去,反倒有闲暇陪我们几个妇道人家在这儿磨手指头,真是……屈尊降贵了。”
说话的人是一个是某银行经理的太太,姓丁,话里的酸意几乎能凝成水珠来。
金府,麻将桌。
林云升抬眸看了丁太太一眼,没搭理她,手上捻着牌,冥思苦想,半天打不出一张。
打麻将可真难啊。
有些人却偏偏不识抬举,丁太太自说自话道:“沈少帅风流惯了,却从未听说过对哪个女人如此动心了,要我说认妹妹是假……”
她捂嘴笑了起来,瞥向林云升的眼中带着讥讽与不屑。
虽说林云升现在得势,但在自恃出身高贵的丁太太眼中,和那些被沈子瑜玩弄的舞女没什么两样,等沈少爷的劲头过了,林云升如今多风光,未来下场就有多凄惨。
陈太太轻轻打出一张“东风”,惊喜道:“云升,你又胡了。”
“勿玩了,拿两家头简直是一边的,小沈,侬讲是勿是?”丁太太气得飙出了上海话,转头问坐在旁边的沈知棠。
陈太太给林云升喂了一下午牌,宁愿自己输也要让林云升赢,丁太太一把没赢过,觉得没劲透了。
陈幼珊是什么人,青帮大佬金鸿羲明媒正娶的妻子,即使林云升入了沈少帅的眼,何至于如此低声下气捧着一个戏子?
“牌场上的输赢说不好的。”沈知棠温声道。
林云升望向对面,女人的神色是一贯的清淡,低眉顺眼,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
“既是如此,那就散了吧。”陈太太笑意盈盈地下了逐客令,丁太太气得跺脚,也只能掏空钱包走了。
林云升正准备跟着离开,却被陈太太叫住。
“云升,最近秋风起了,喝杯热茶再走吧,我看你气色不大好。”陈太太从沈知棠手中接过描金细瓷杯,往林云升手边推了推,一边嘘寒问暖。
林云升随口答着,心思却全系在侍候一旁的沈知棠身上。
自那日晚宴的冲突后,沈知棠似乎彻底被电影圈冷落,再无片约。陈太太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思,竟出面请了她来家里做西席,教她那个七八岁的小女儿识字读诗。又时常借着各种由头请林云升过府,或是听留声机里的西洋乐,或是像今日这般打几圈麻将。
林云升本想尽可能离陈太太远些的。陈太太的眼神,黏得让人发毛,像是要把她剥皮拆骨吞吃入腹,香粉气呛得她喉咙发紧。
可若是沈知棠在这儿,哪怕是阴曹地府,林云升也要闯进去探探深浅,更何况能在这儿见到她,和她呼吸同一片空气,甚至偶尔说上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
然而,沈知棠却像一只紧闭的蚌壳,无论林云升如何旁敲侧击,总是巧妙地避开,将话题引向别处。
“云升平常可爱看书?”陈太太的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
林云升垂下眼睫,刻意粗声粗气道:“不爱。认得的字少,看着密密麻麻的,头疼。”
快嫌我吧,嫌我粗俗,嫌我不通文墨,趁早厌了我。
陈太太却恍若未闻,自顾自地道:“我倒想起一本好书,李笠翁的《怜香伴》,描写女子的情感,尤为真挚动人,听说最近还改成戏曲搬上了舞台,改日我们一起去看?”
林云升听的满头雾水,但是对陈幼珊本能地划清界限,让她硬邦邦地回了一句:“陈太太说笑了。同行勿扰,这是我们唱戏的规矩,不好破。”
茶喝完了,陈太太又留用晚饭,林云升借口戏班有事,急着要走。
陈太太本要亲自送豆豆出去,刚走到客厅,却被匆匆而来的管家叫住,低声禀报什么事,她只好对一旁侍候的沈知棠道:“沈先生,烦你送送云升。”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走到府邸门口那高大的青砖影壁下。月色被影壁遮挡,投下大片浓重的阴影,将她们笼罩其中。
沈知棠停下脚步,转过身。月光勾勒出她清瘦的侧影,神色是少见的凝重与严肃。
“豆豆。”她用了那个久违的旧称,听得林云升心头一暖,不禁生出点微弱的希冀。
也许多日来的努力终于见效了?想起江华烯的推测,林云升挺直了腰板,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可靠值得依赖一些。
但是沈知棠的话却冷得刺骨,漆如点墨的眸子黑得深不见底:“你以后……别来了。”
林云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住了,所有的信心、希望和努力,都被这句话轻易碾碎,成了齑粉。
原来……一切真的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沈知棠不仅对她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甚至现在连她的靠近,也难以忍受了。
林云升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丢进冬天结了冰的黄浦江底,又冷,又痛,快要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