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山又一山,只见樵夫把柴担……他为何人把柴打?你为哪个送下山?”
唱到“你为哪个”时,她眼波微转,似有若无地掠过大红。那目光不似祝英台小心翼翼的试探,欲语还休的眼神,反倒像是一个清俊书生向思慕已久的佳人挑明心意。
大红怔住了,明明是自己烂熟于心的戏文,此刻却觉得那字句都变了味道,黏黏稠稠的,缠得人心口发紧。该她接词了,她却哑着,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像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扎进她心里某个软处,又酸又麻。
“你……”大红猛地回神,脸颊火烧火燎,羞恼盖过了那瞬间的悸动,“鬼附身了?做这副腔调给谁看!”她扭开头,心却怦怦跳,又慌又臊,心烦意乱中,却有一个念头愈发清明。
这小丫头片子超过她,指日可待。
如此日复一日,又一个三年过去了。
“欸,是豆豆。”阿黄远远看见了,正要朝豆豆招手,大红却制止了她,露出了恶作剧的笑容,躲在墙后,不动声色地伸出了脚。
熟料,豆豆一个轻巧的错步,反倒是大红自己失了重心。
“师姐,当心。”豆豆伸手扶住大红站稳,怀抱稳定有力,昔日圆润的脸蛋褪去稚气,下颌线条清晰,眉宇间竟真有了几分清俊少年的疏朗。
这五年来,豆豆像抽条的竹笋般疯长,昔日的小豆丁长得比所有人都高了。
看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大红怔住,那点刁难的心思,竟像阳光下的露水,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只余下一丝莫名的气恼,跺脚道:“长得高就了不起么!”
豆豆只是莞尔,她的余光瞥见一抹丽影,顿时眼前一亮,追上去:“霜儿姐,等等我。”
霜儿并未停步,只是冷冷地抛下一句话:“林班主唤大家集合,去的迟了,可别怨我没通知你们。”
屋内,戏班的人已经到齐了,林班主站在中间,脸上每道皱纹都舒展开,透着油光:“丫头们!咱们的造化,来了!上海最滩顶尖的‘金桂舞台’,包下咱们戏班一个月,每晚唱全本《梁山伯与祝英台》!”
“唱红了,你们就真的是角了!”
欢呼声几乎掀翻屋顶。林班主目光落到豆豆身上,带着期许:“豆豆,梁山伯由你反串。”
六年来,豆豆的努力和进步有目共睹,戏班里没有姑娘能和豆豆对视超过三秒不脸红的。
除了霜儿,她依旧是冷冰冰的,对谁都爱答不理。
林班主顿了顿,目光扫向一旁静立的霜儿和犹自气鼓鼓的大红,“祝英台,你来定。”
所有的喧嚣霎时静下。
素来气势汹汹的大红低下了头盘算:明眼人都看得到,豆豆总是追着霜儿的屁股跑,可自己与豆豆经常互练,默契度高,此乃一胜;豆豆对抢了自己小生的位置,多有愧疚,此乃二胜;霜儿总是一幅置身事外的模样,豆豆又犹豫不决,肯定会拖拖拉拉做不了决断,自己定要干净利落地应了,此乃三胜。
想到这,大红觉得这把十拿九稳了。
但豆豆却一刻也未曾迟疑,修长的手指径直指向那抹孤零零的身影:“我与霜师姐搭。”
大红的脸色瞬间煞白,眼圈一红,狠狠一跺脚,带着哭音骂道:“豆豆!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说罢扭头便跑开了。
无论大红乐不乐意,豆豆和霜儿这对搭档,即将红遍上海滩,但那也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此刻,豆豆正面临人生最大的难关。
“梁山伯”刚抓住“祝英台”的手,清越的唱腔变得漂移不定:“贤妹妹,我想你,神思昏昏寝食废……霜师姐,对不起,我又卡住了!”
林班主气得烟杆敲得桌面砰砰响:“豆豆!你的情意呢?被狗吃了?每回抓住人家的手就忘词,你心里有鬼不成?”
这已经是第五遍在同一个地方重来了,每一次都是豆豆出状况。
豆豆连连道歉,羞得面红耳赤,她心里的确有鬼,每当碰到霜儿的手腕,细腻冰凉的触感就让她心慌意乱,根本不敢与霜儿对视,唱词也忘了个光光。
霜儿却走上前,垫起脚尖双手捧住她的脸庞。
看着近在咫尺的俏丽脸庞,豆豆转过头,又被霜儿强扭过来,落下一个羽毛还要轻的吻。
咪湫。
豆豆吓得一跳三米远,连林班主也疑惑了:“霜儿,你这是在做什么?”
霜儿却像是不以为意:“上回在剧院,大银幕上,那些电影演员们不就是这么卿卿我我,镜头还怼着他们的脸拍。”
林班主不赞同的说了些什么,豆豆没听清,她的脸红得像柿子,耳朵里是震耳欲聋的心跳,比开戏前的锣鼓声更响亮。
在一片嘈杂中,少女的轻笑却听得分外清楚:“傻子,戏子在第一折戏生,第二折死,第三折又死而复生,舞台上的耳鬓厮磨山盟海誓,当不得真。”
她本已走出门外,却偏偏回头嗔怪,嘴边浮现极淡的笑意:“若是下回你再没状态,我还会做更过分的事情。”
小小的种子艰难地拱开了压在上面的石头,娇嫩的小绿芽悄然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