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色有点恨其不争:
“说起来,你也是两榜进士出身,也曾金殿授官、牧守一方。却是学谁不好,偏要学那狂狷无良的徐文长?”
“哈哈!”屠隆大笑,“老相国,晚生学徐文长不好么?他如今可是武英殿大学士,代掌国政,宣麻拜相啊。”
“徐渭一介秀才,洒脱一生,旷达一世,傲视王侯如等闲。临了临了,偏偏还能入阁为相,总揆百官!还写了《夏神纪》,洛阳纸贵,奉为华夏神史之首。君子三不朽,徐渭一件不落,可谓完人呐。天下能及者,宁几人哉?”
“比起这位徐阁老,我这个两榜进士不值一哂。”
沈一贯神色微动,目光幽邃的老眼微眯,自顾自的呷了一口碧涧明月,老神在在的笑骂道:
“你这竖子,果然意有所指。也罢,老夫今日权且看看,你究竟意欲何为。说的好了,老夫就再大方的施舍你一次,不教你这蓬莱仙客空手而归。”
屠隆笑而不语,忽然对女儿屠瑶琴点点头。
这瑶琴仙子见父亲示意,立刻素手一弹,一串玲珑之音,就从玉指拨弄的指间泠泠而出,声动心弦。
琵琶一动,这自称仙子的屠氏女,便婉转歌喉的曼声唱道:“闷拨丹炉煮白石,自称云林清致…怕杀看棋,又被竹声惊碎…”
“青苔古木萧萧,苍云秋水迢迢…原是将军未老,却道频阳梦遥…”
却是一曲《频阳王剪》。
沈一贯忽然冷哼一声,放下手中的《黄庭经》,“竖子这是何意?你是讽刺老夫假意归隐田园,却心在朝堂,贪恋权位么?”
他有点恼怒了。
屠隆一挥手,止住女儿继续弹奏,拱手道:
“晚辈安敢如此造次?今日此举,实在是一片好意啊。老相国就只当晚辈是‘曲谏’。小女琵琶之弦音,老相国既然洞若观火,那晚辈就不白来一遭了。”
沈一贯嘿嘿冷笑,“竖子,若非你来意不坏,就凭你讥讽老夫假意归隐、心存东山之志,老夫就赶你出去了。想必你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说吧,你知道了什么,谁告诉你的?”
屠隆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不当外人的说道:“老相国既然心中雪亮,晚生就斗胆直言了。晚生何须听人说起?”
他抖抖大袖,出手一指北方:“如今,北朝戚太保二十万大军饮马长江,黑云压城城欲摧,南朝岌岌可危、人心浮动。而朝中不满太傅专权之人又大有人在,暗潮涌动。值此内忧外患之际,焉能不变起肘腋?”
“是以晚生推测,朝中必生变矣!”
“既是必然生变,变从何来?自然是那些不满太傅柄国专权的朝中大臣!晚生猜测,他们必然有人过江联络戚继光!”
沈一贯听到这里,神色淡如清风,眼皮子都不抬。
屠隆停顿一会儿,看着沈一贯,语气幽幽的说道:“那么,参与清君侧的倒朱之人,究竟有哪些人呢?”
沈一贯忽地一笑,“难不成你以为,老夫也参与其中?”
屠隆不置可否的摸摸下巴,“老相国乃是太傅恩师,师徒佳话天下皆知。可也正因为如此,天下人皆以为老相国和太傅师徒一体,荣辱与共。在他们看来,老相国和太傅自然是一党!”
“老相国若是不参与他们,太傅倒台被清算,老相国还能独善其身否?焉能不受池鱼之殃?整个沈氏,只怕都有倾覆之危!”
“老相国一片相忍为国的苦心,他们焉能在意?他们只会认为,老相国和江宁氏同谋同党、罪不容诛!”
“相国若是参与倒朱,虽能和太傅决裂,明哲保身,可这名声也就坏了。百姓爱戴太傅,他们不会以为老相国这是大义灭亲,只会认为老相国是弃徒自保。当初的师徒佳话,转眼间便是天下笑谈!”
“所以,对老相国最有利的,乃是支持太傅。太傅只要不倒,他们倒朱失败,老相国才能安生的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才能悠游越国灵泉,当个曾经沧海的世外高人啊!”
“否则…”他一指沈阁老身边的《黄庭经》,“此经即便是避世大隐的玄玄真理,也保不住相国心中那一方清静,证不了那无涯之道!”
沈一贯神色如常,“竖子言之有理。可你太也小看了老夫。”
他其实什么都没说,但屠隆却是明白了。
原来,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沈阁老早就做了选择。或许这个老奸巨猾的沈先生,早就对自己的学生告密了。
他心中有数即可,已经无须再问。
宁波知府邹希贤,本是这沈先生的门人。邹希贤是个趋炎附势、长袖善舞的贪官,虽是张居正同乡,如今却加入了东林社,和吴国缙绅交往甚密。
而沈一贯是浙党之首,在越国影响很大。沈一贯参与倒朱,那便是吴越合流的倒朱声势。沈一贯若是不参与,那越国缙绅的参与也不会多。
这段日子,邹知府数次拜访沈一贯,多半就是为了拉沈一贯下水,影响尽可能多的越国缙绅参与倒朱。
那么这沈阁老,很可能会被邹希贤说服。